天剛剛亮起。
雞圈裡傳來幾聲公雞的鳴叫。黃狗一副剛睡醒的模樣,抖了抖全身,向前伸出兩條前腿,做拉伸動作。方圓來到客廳時,它搖擺著尾巴,輕輕地蹭著他古銅色的小腿肚。
方圓搬起一張小板凳坐到門口的屋簷下,把刨削用的各種刀子呈一字排開在地上。牆邊豎放著一摞竹筒和竹片。其中一根竹筒的頂部,掛了一個銀灰色的小收音機。方圓習慣性地按下播放的按鈕,挑起一把削刀彎下腰去削竹片。他的拇指和食指按住刀面,將削刀往下一滑,削去上面凹凸不平的疙瘩。刨削過的竹片可以編制呈很多東西,例如置物架、鞋架、燈罩,諸如此類。這些裡面,有的是他為自家編制的,但大多數都是別人請他幫忙編制的。他每天早晨閒來無事的時候,常會做這些。入迷的時候,他誰都不搭理。方大嬸在他跟前進進出出,他都全然不顧。大黃狗蹭到他身邊,他也不在意。
收音機裡播放的是老戲曲。
“落花滿天蔽月光
借一杯附薦鳳台上
帝女花帶淚上香
願喪生回謝爹孃”
方圓對詞曲爛熟於心,但絕不會跟著哼,只是默默地聽。這些戲曲他不知聽了多少年,卻好像從不厭煩。
一輛計程車駛入鳳南村莊,在村頭的柏油路邊停靠。
車門被推開,從裡面下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路邊玩耍的幾個小孩上一秒還在爭論以什麼樣的方式拼接手裡的玩具模型,下一秒目光被這一幕吸引,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眼生的男人。
男人回看了他們一眼,心想這群小孩中最大的那個看起來都不到十歲,不認識他是正常的。男人卸下行李箱,環顧四周,目光停在一個巷口,好像就是這裡沒錯了,信心十足地拐進巷子。
進去之後,他才發現,這是一個死衚衕,那一頭根本沒有出路。他折了回來。幸好剛才那幾個小孩還在那裡。男人走上前去,蹲下問他們:“你們知道圓村長的家在哪嗎?”
兩個小孩點頭。
“知道!”
“我也知道!”
“在前面!”
“哥?”
此時,他身後傳來這一熟悉的聲音,扭頭看,喊他的正是小綺。
“哥!真的是你!你回來啦!”
方綺滿臉驚喜,一開始便覺得那背影很像哥哥,沒想到竟然真的就是他。上次見他,還是兩年前到城裡玩那會。她因過分高興,一路上顯得有些喋喋不休。
今天距離方棟當初離開鳳南村莊已經快十年。這些年,村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甚至有些認不得。雖然媽和妹妹偶爾透過電話告訴他,誰家蓋了新房,哪裡又添了新路,但他起初對這些事沒多大在意。如今當他再回到這裡時,才發覺這些變化積累起來,足以讓他找不著回家的路。
“哥,你回來怎麼不提前跟我們說一聲!媽知道的話,一定很開心!”
“媽和……”方棟猶豫了一秒,仍舊沒有說出“爸”這個字眼,“身體好嗎?”
“媽挺好的,”方綺補充說,“爸前些日子腰疼得很厲害!”
方棟沉默。他回來之前,媽在電話裡也提過這件事,當時他也像現在這般沉默。在方棟的印象中,父親似乎從未生過病。十年來,他們父子倆沒有說過一句話,關於對方的訊息幾乎都是從第三人那裡獲知。
沿著柏油路往下走,街上的店鋪越來越多,商品琳琅滿目。一間門口擺放著盆栽的園藝店,裡面的裝潢透著一股嶄新之感。幾個女人圍在一張木方桌前擺弄著花束。其中,一個扎著栗色低馬尾的年輕女孩背對著門口,舉著相機給那幾個女人拍照。
方棟和方綺在下一個路口處拐入。方棟每向家邁進一步,他的心就因此跟著多一分忐忑不安。這份感覺比參加一場盛大的武術比賽更加緊張。
方圓在門口屋簷下削竹片。屋內傳來方大嬸的埋怨聲。大致的意思是方圓還沒有吃她盛出來的那碗粥,又說他沒有按時吃飯。而且明明腰疼,貼著膏藥,硬要半天彎著腰搗鼓那一摞竹片。
方圓有些不耐煩:“知道了,整天囉裡囉嗦的!”
方大嬸又說:“年紀那麼大了,還分不清事情的輕重!你以為是年輕那會,有鐵打的身體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