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宋晚晴都能被瞞過,別人自不必說,師醫生離開家鄉以後,和祖父長期分居兩地,很少回a市,也有了極其充足的理由,當然,他在s市住得越久,這冒名頂替也就越安全,師霽脾氣清高,在學校沒什麼真心的朋友,泛泛之交多年不見,本就陌生了,自然也發覺不了不對,而且人的思維是有慣性的,平白無故,誰會懷疑某某其實不是某某?就算師霽有什麼變化,畢業之後,他飛黃騰達,人發達了總是會變的,畢業十年,足夠當年的老同學面目全非,這種情懷,不是大學畢業後開過同學會的人不易理解。
冒名頂替的可行性大概推演到此,也就差不多了,畢竟師醫生成功地瞞了12年,已經發生過,再論證合理性那就是圍著箭頭畫靶子,只能說,世界上的確什麼事都有,而接下來要處理的問題還有很多,解同和緩了緩,第一最好奇的還是她怎麼會起這樣的念頭,“那你是怎麼懷疑到這個點上的呢?”
胡悅告訴他關於天臺回憶的事。
“其實之前,我就問過你,他的dna你存到哪裡去了。”她說,剛好堵上解同和的嘴,他想提的也是這一點。“這是劉醫生的建議——師雩如果還活著,那麼無非有這麼幾點可能,第一,他整容了,跑了,第二,他沒整容,跑了,第三,他和哥哥都整了容,共用一個身份——”
“你網劇看多了吧?”解同和吐槽,但又自失地一笑,“算了,在沒證實以前,冒名頂替也和這樣的猜測一樣荒謬……”
“在沒證據以前,任何猜測都非常荒謬,而警察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猜測逐一去驗證、證實。”胡悅糾正他,“有條件證實哪些就證實哪些,懷疑兩兄弟共用身份,那就去他家看看,想知道他有沒有私下給弟弟動手術,那就去他的私人醫院看看,想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她突然有些失神,“那……就去他身邊看看……”
她是想到了什麼?解同和注視著胡悅,他知道自己最近半年,被別的案子吸引了注意力,對胡悅的關注和跟進是少了,“怎麼了?”
“沒什麼。”但她很快又恢複了正常,繼續說,“在這些所有的猜測裡,我……總是想到冒名頂替,有很多細節讓我覺得很異樣,而且,我總覺得,師霽的真實性格,和他表現出來的南轅北轍——我從來沒見過真正的師霽,但,在案卷中,在別人的嘴巴裡,甚至是在師醫生自己的回憶裡,我得到的那個形象,和我認知中真正的師醫生……”
她搖了搖頭,收起了不經意流露的幾許情緒,今晚的胡悅就像是鋼鐵一樣堅強,“這個想法是非常的荒謬,但是——我老是想著它,一直想著它,那麼最簡單的辦法,當然就是去驗證一下。”
“dna。”解同和已經明白了一些,但還有一些沒明白。“所以你去師霽家裡過年是為了這個——”
胡悅沒承認也沒否認,繼續往下說,“但是,你把他的dna資料刪除了,所以要取到他的dna,這是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怎麼確認他是師霽還是師雩,老院長去世了,就算活著也沒意義,他是祖父,不論是師霽還是師雩去驗都是一個結果。”
解同和匆匆而至,沒有仔細看報告,事情又多又繁雜,他還沉浸在師醫生居然是殺人兇手的震撼裡,這時才後知後覺,“——對,怎麼查出他的親緣關系的?師家的親戚不是都死絕了嗎——噢!”
話音剛落,他自己明白過來了,“線粒體dna,母系溯源!”
“一樣是新技術,很多老警察甚至沒有這個概念,的確,師家的親戚幾乎都去世了——師霽、師雩的母親,家裡人口都很少,外公外婆早不在了,舅舅阿姨什麼的,師雩沒有,師霽有一個阿姨,但早年在老家就夭折了……如果是以前,調查沒法繼續下去,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們是死了,但,他們上一代,師霽的外公外婆,他們的兄弟姐妹,留下的血脈卻還在世上,”胡悅又輕又有力地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在如今的科技社會,不存在真正的‘死無對證’!”
線粒體dna,是由母親遺傳給子女的dna遺産,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會近乎100的遺傳到線粒體dna資訊,真正的師霽,必定和他的那些遠房表親分享極為相似的線粒體dna資訊,除非這兩個母系家族,都是打從建國以後,有人口檔案開始,就一脈單傳到現在,沒留下延綿至今的血脈,否則,只要有足夠的許可權,就一定能找到一批遠房親戚,來和師醫生比對他的dna。
“當然,這件事要動用的社會資源不少,起碼,怎麼查出他的親戚,這就是個難題——專案組並不支援這個構思,也就未便由他們組織,不過,劉醫生有自己的渠道,她有一個朋友,電腦玩得很溜。”胡悅唇角逸出一絲淡笑,但沒有太多的笑意在裡面,“對比樣本很快就找好了,是師霽的表親,他們也很爽快地貢獻了自己的dna,不過……如果沒有新技術提取出的兇案現場證據……”
“這也只能證明,師霽並不是他媽媽親生的——這也說明不了什麼,”解同和已經完全跟上節奏了,“甚至就暴露出師霽其實是師雩,我們也不能把他繩之以法,畢竟,這並不是直接證據。”
“對,這並不是直接證據,”胡悅又笑了一下,她再度開始心不在焉地叩手機,“這就要用到你當時儲存下來的最後一部分證物了。”
“指間血!”
解同和的語氣非常肯定,他也無需任何推測——新進展也許他未能參與,但舊有的證據,他全都銘刻在心,“就在那幾片剪下來的指甲裡!”
“沒錯,幹淨的掌心和手指,但指甲裡,以及指尖的面板染了血……這不是下意識去捂傷口,因此沾上的自體血液,如果是那樣的話,血液肯定會染紅指腹和掌心——死者的右手呈上舉狀,落在頭頂附近,手背向下,指尖收起成爪狀,這很可能是在和兇手搏鬥間,抓破面板,兇手的血!”
現在來看,這樣的推測其實有些落伍了,盡量儲存dna證據,這已成為辦案人員的共識,這種相對獨立的血跡,肯定會被取樣送去分析,即使樣本量有限,無法增殖,也會將剩下的樣本好好儲存,以待證據更加進步的來日。這就是新技術培養的新意識,但,在十二年以前,當dna意識尚未如此普及,dna辦案更像是電視中的概念,遠隔重洋的神秘傳說的年代,辦案人員對關鍵性證據的重視和挖掘,依靠的就是他們敏銳的雙眼。
鋼鐵廠家屬區的案子,很快被列為懸案,受害人的屍體,燒了,沒人願意付殯儀館的儲存費用,當時她的女兒還太幼小,但在小組解散、屍體交換的前夕,一名叫做解同和的實習刑警,小心翼翼地剪下了這幾枚指甲,懷著懵懂的期望將它儲存。十二年後,就是這幾枚指甲,吹散了長達十二年的迷霧,這個女人的死,她的丈夫不在意,她的父母不在意,兄弟姐妹不在意,這個世界大多數人不在意——
但她的女兒在意,真正的警察在意,她自己也在意,她用指甲留下了最後的謎題,留下了鐵證如山,當日新月異的偵破技術,足以破譯謎題的那瞬間,停滯的齒輪再度運轉,正義只是推遲,只是暫停,此刻,它終究發生!
“根據法醫屍檢的結果,致命傷在腹部的那一刀,那一刀直接割破了腹動脈,被害人死得很快,兇手最後捅的幾刀甚至都沒有出太多血……這不可能是‘接盤俠’,腳印也不支援,那段時間就只有兩行腳印。”
當然,腳印沒有照片證據,是證人證言,並不穩固,只能做參考,但結合屍檢,已足夠排除師雩是在案發後發現現場,檢視被害人時留下的證據,不論還有什麼隱情、什麼疑團,這個十二年的大謎題,終於有了個基本正確的答案——師雩!
解同和設想過胡悅的反應,也許會哭,也許會怒、會悲,甚至會喜,但……他沒想到胡悅會是現在的反應。
她還在敲手機,說完了細節又陷入沉思,解同和看著她的手指,想要勸她幾句,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忽然間,他很後悔自己曾為這一對敲過邊鼓,胡悅是對的,他們的關系並不合適,他當時想得太簡單——胡悅比他考慮得長遠些,但後來她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在那虛無縹緲卻又彷彿隱約可以窺見的命運面前,他們都想得太簡單了。
“現在劉醫生在裡面做什麼?”他找了個新的話題,引開她的注意力,不想直接規勸胡悅——她不可能聽得進去的,這個女孩子很有主見,事實上,是太有主見了。
“在給師雩做bprs,精神評估量表。”胡悅果然暫時不敲手機了,她說,“兇手在我母親身上留下的傷口多且雜亂,最後幾刀完全沒有必要,我母親早就失去反抗能力了,血跡分析認定,那是她跌倒後補的傷口。這說明當時兇手的精神狀態很亢奮,甚至是異樣,宋晚晴說過,師雩的祖母有過精神病症狀——”
“這不是在動亂期間受到刺激才得的嗎?”
“很多精神疾病都是經由外界刺激才發作的,但是未發作以前不能說完全沒有徵兆,一樣的打擊,有些人若無其事,有些人陷入抑鬱,還有一些人才發作精神疾病——這麼說可能有點武斷,但一人發病,全家可能都有易感基因,你可以回憶一下,精神病人的兄弟姐妹,以及下一輩親屬,是否有些人也有喜怒無常、發怒時不能自控這樣的性格特徵。”胡悅說,“當時師家正處在窘境,也許,師雩因此出現一些症狀,後來隨著事態平息,他搬到s市工作而消失,這都是需要考慮的事情,否則你很難揣測他的犯案動機——我母親是出納不錯,可是當時她身上又沒有攜帶很多現金。”
胡悅的口吻冷靜得讓解同和頭皮發麻,他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胡悅越平靜他就越不舒服,他倒是寧可看到她崩潰——但也知道現在要做的事情太多,沒有功夫去安撫她的情緒。
他嘆了口氣,想說點什麼,但手邊的內線電話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
劉醫生做完評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