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別,別過來啊,醫生啊,醫生呢?人呢人呢?”
從眼睛算起,一直到全身性美容手術,十九層要住院的病人其實一直不算多,最簡單的重瞼術佔了人流量的大頭,只有像是隆乳、隆鼻等需要全麻的手術,才會安排住院觀察——而且還不會跑出去。有些病人,雖然醫囑留院觀察,但是私下生活非常活躍,醫生再怎麼三令五申也不聽,過了最難受的那幾天就偷溜出病房,到很晚才回來,甚至夜不歸宿的都不在少數。吸脂、脂肪填充這個小組這個現象也的確尤其常見,尤其是脂肪填充,也就是醫生比較保守才會要求留院觀察,要是膽子大一些的話,或者醫院床位緊張的話,做完也就直接回家了。
十九層的號一向難拿,但病床倒是能保證供應,22床所在的房間還沒住滿,只有兩個病人,行動都沒什麼問題,此時已經躲到門口,害怕得連聲尖叫,倒是惹得隔壁病房能動的都跑出來看熱鬧。胡悅和晴晴一路跑過去,“別看了別看了,都回去躺好,美容覺都不睡,臉不要了?”
這話也就只能嚇唬膽小鬼了,帶著面罩都有人含糊議論,“是不是鬧鬼啊?”
“嚇死個人了,別瞎說好不好!”
“不是瞎說的呀,這一層以前不是美容外科的咯,據說以前是停屍房……”
這都什麼謠言,胡悅又好氣又好笑,但也沒空闢謠,和晴晴一起跑進病房,另一個值班護士腳上還趿拉著毛拖鞋,正和22床病人搏鬥,在醫院特色的冷光燈下,兩人的身影纏鬥在一塊,還真有點恐怖片的感覺,“別抓了!別抓了,再抓你臉爛了!”
22床求美者是個頗為高挑的中年女性,神智已經有些模糊,力氣因此很大——武瘋子不好控制是有理由的,人在神志不清醒的時候力氣會比平時大很多,她好像沒聽見護士的勸告,輕聲地呻吟著,“癢、癢……好癢、好癢……”
掙紮間,無意把頭轉過來,所有人都嚇得往後退了一下——面部脂肪填充做完了,臉是會比平時腫一點,而這張腫脹的臉現在已被抓得血肉模糊,血道道縱橫交錯,翻起的白皮和紅紅的肉——
門口的抽氣聲響成一片,幾個病人害怕得小聲尖叫,卻誰也不願離開,感慨聲都帶了哭腔,“是不是被附身了啊……”
“好好的睡著呢,忽然間就開始抓自己的臉了,就是被附身了吧……”
晴晴也嚇得抽了一口氣,在門口踟躕不前——十九層真是被慣壞了,住院部這邊除了換藥以外幾乎沒有出過別的事,就算有什麼醫療糾紛,也和護士無關,多數都是對手術效果不滿意,過來鬧的。做久了真的會丟失在別的科室輪轉時候的記憶,就連值夜班都沒有一點警惕性了——看拖鞋,她們倆多數也就是打算洗一洗,在護士休息室磕瓜子打盹。
其實就是胡悅,也就只有輪轉時候見證的一點記憶了,她以前是實習醫生,沒有處方權,只能跟著老師做事,也沒值過大夜,現在面對地上扭動的病人,一瞬間腦子也是空白的,就是平時冷靜的性格撐著,“怎麼可能是鬧鬼——用了什麼藥我看看!晴晴你上去先控制住她,叫她躺好——吸脂術才做了沒多久,這樣傷口出血事情就更大了!”
吸脂術……脂肪移植——一個不祥的預感浮上腦海,她整個人幾乎僵在那裡:難道是脂肪栓塞?
脂肪栓塞在吸脂術中發作機率不高,但面部移植的確容易出事,還沒引起輿論注意,業內也沒有相關論文,但口耳相傳,經常能聽說某處某同行不幸出事,面部移植尤其是脂肪栓塞高發區,以及出現栓塞後果最嚴重的區域,深度昏迷甚至是死亡都有可能。這絕對是每個醫生的噩夢,幾乎是剛想到這個可能,胡悅的頭皮就炸開了,這時候她開始埋怨自己怎麼沒把教科書記得再牢一些:脂肪栓塞有沒有症狀是心智迷失、面部瘙癢?有沒有?
醫學院教育和現實工作脫節,這是國內的老問題了,教科書都翻到了,但並發症異常簡略根本沒說——面部脂肪移植是新興手術,美容外科也不受重視,教科書還沒更新。她不去想,要找術後用藥,看看有沒有副作用是渾身瘙癢的,但沒找到,都是常規用藥,而且什麼藥能讓患者神智模糊 ?
這不是她能處理的情況,如果是脂肪栓塞的話必須要專家意見,胡悅趕緊掏出手機聯系22床的主治醫師,但電話卻沒人接——晚上10點多常醫師就睡著了嗎?
連打了幾個電話,沒人接,護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病人攙扶到床上,一人握著一邊的手,“胡醫生,要不要上鎮定?這樣我們控制不住。”
“稍等一下,有沒有拘束帶?”胡悅現在不敢亂用藥了,聯系不到主治醫師,她下意識趕緊給師霽打電話,“如果不是栓塞相關的症狀很可能就是嚴重過敏——病歷放在哪裡,被踢掉了嗎?”
病床床尾懸掛的病歷可能被患者掙紮的時候踢掉了,彎下腰沒找到,她暗罵一聲,趕緊往外跑,師霽餵了幾聲她才意識到電話已接通,“是有病人出事了?”
“是一個面部脂肪填充的患者,常醫生的病人,現在神志模糊,訴面部瘙癢,已經把臉抓得不成樣子了。我現在不肯定是脂肪栓塞還是過敏——脂肪栓塞是不是也有興奮不安和譫妄的症狀?”她現在顧不上想別的,只想著手裡的患者,第一次完全獨立的處理緊急情況,她才發現自己原來是真的一點底氣都沒有。“我現在去看她的過敏史,還有術後用藥,聯系不上常醫生——師霽,現在該怎麼辦?”
師霽的回答立刻傳過來,平靜且徐緩,平時的傲氣、鄙視、不屑,還有那種種複雜的情緒全都不見了,“先看過敏史是對的,她呼吸順暢嗎?”
胡悅閉了閉眼,她回憶起來了,“順暢,不是脂肪栓塞對吧?脂肪栓塞一般伴發呼吸急促困難?”
“通常是這樣,過敏史看到了嗎?”
“空白,沒寫藥物過敏,術後用藥我看過一眼,布洛芬、頭孢……都是常規用藥。”
“心率測了嗎?”
“現在回去測,夜班護士就兩個人,要按著她的手,沒有人手測心率。”胡悅又往病房跑,“她神智一直很迷糊,我不敢肯定是過敏,說話都還正常——過敏到神智模糊的程度應該早就喉頭水腫了。”
“面板腫脹嗎?”
“身上沒有明顯浮腫,”胡悅拿過聽診器,對表計數,“心跳75左右,呼吸未見窘迫——但是神智依然很模糊,臉都被抓爛了!”
“是不是夢遊?找一下瘀斑。”師霽那裡傳來雜音,他像是正在穿衣出門,但聲音仍徐緩。“脂肪栓塞一定有瘀斑的,臉上有嗎?”
胡悅搬著病人的臉在抓痕中細看,“沒看到明顯的瘀斑——但是病人呼吸開始困難了!”
本來只是閉著眼嚷癢,聲音越來越輕,動作也越來越無力,但呼吸和心跳仍正常,彷彿是逐漸陷入沉睡的病人呼吸聲忽然抽緊,從鼻部呼吸轉為張口喘息,心跳也開始隨之加速,被胡悅按在脈搏上的手指感知到,她的心也跟著抽緊了:突發性呼吸困難,也是栓塞的症狀!到底是脂肪栓塞還是過敏!
“如果是脂肪栓塞,該怎麼辦?找到栓塞點注射溶解劑?”她說,繼續發狂地在臉上找瘀斑:如果是面部血管,看得到的還好,看不到的話,等找到阻塞點,人恐怕都已經不行了,脂滴進入面部血管,後果一般都很嚴重,發病這麼快,說明脂滴數目多,很可能注射的時候就誤注射進血管,而且注射部位是眼睛下方,如果眼部血管受到影響……
“脂肪栓塞就要確定栓塞點,但發病這麼快,就算找到可能也沒用了。”師霽的說法和她想得一致,“如果是過敏也必須盡快治療,這麼嚴重的過敏反應一樣是可能危及生命的。能聯絡上常醫生嗎?”
“電話一直在打——”胡悅看了晴晴一眼,“沒通,她意識一直很模糊,過敏不會有這種反應吧?”
“至少這不會是第一個症狀。”師霽說,他沉默了一會,忽然輕喝,“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