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說我好多了。”鐘女士用一種生澀的眼神望著她——是溫存的,但她還不適應這樣的溫存,所以顯得小心翼翼、舉棋不定。
“我也覺得,你好多了。”胡悅說,她禁不住迎著鐘女士的眼光,有點兒羞澀又真誠地笑起來,她是真的為她開心。
鐘女士注視了她一會兒,就像是在黑暗裡生活久了一樣,接觸到陽光,總覺得有些刺眼,但又忍不住盯著不放。“……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麻醉生效了,胡悅叫醫生進來,自己為她敷下一塊區域,張醫生操作上一塊區域的鐳射。
鐘女士閉上眼,緩緩靠到枕頭上,讓人舒適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慢慢地說,“其實……我想過見他一面的。”
張醫生在的時候,鐘女士幾乎從不說話,張醫師的動作都頓了一下,和胡悅交換個眼神,胡悅對她搖搖頭,“是嗎?”
“是。”
鐘女士閉著眼,彷彿夢囈,她似乎已經忘了張醫師的存在,又似乎已不在意,她的聲音輕輕的,“我想過很多次,如果我去見他的話,我會對他說什麼。”
“聽說他現在老了很多,老得很快,對,他也知道,除了錢他什麼都沒有,他所有的力量都來自於他的錢,沒了錢,他就什麼都沒了,什麼都開始怕了。沒了錢,他就是個整容過度的糟老頭,我知道,保妥適和玻尿酸過期以後,那張臉會有多難看……”
“我會走到那個糟老頭面前,告訴他,他倒臺,不是因為有人在背後整他,不是別人連累了他,是他連累了那個別人。他倒臺不是因為什麼鬥爭的失敗,就是因為他自己對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做的事情……是我們扳倒了他,他在將來的每一天都能聽到我們哭喊的聲音,嘗到鞭子落到我們面板上的滋味。我會把我的衣服脫掉,讓他看看我的傷疤,我傷得這麼重,但還是活下來了。”
鐘女士聲音幽咽,有一滴淚從眼角靜靜滑下,“我不但活下來了,還會越來越好,他在我身上的印記,總有一天我都能擺脫掉……他以為他用錢能買到這些,但其實最後他什麼都沒有,他也只不過是一個小醜……”
李生是否只是一個小醜,胡悅無法置評,但在這時候她突然想起了於小姐——也許她和鐘女士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也許終有一天她也會變成今日的鐘小姐,她自己甚至也不是不能預見,只是——
就像是現在的鐘女士一樣,她們總是要經歷了這些才能這樣講,人生的故事,誰也不能幫著去講,在這一刻,於小姐的確別無選擇,她已經回不了頭,即使知道了李生的真面目,也只能祈禱自己擁有鐘女士的運氣。
將來有一天,她也會在某個美容院坐下來給治療師講她的故事嗎?
鐘女士最後還是沒見李生,她會有這樣的勇氣嗎?
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就像是時間剛才把足跡印過,滴答滴答走過,人在某種時刻會感到宏大而無可違逆的力量——命運的力量。
而你很難不感到敬畏。
胡悅百感交集,只能報以微笑,她輕輕按住鐘女士的手。“總有一天,可以當面說的。”
鐘女士反扣住她的手,她睜開眼睛,眼神澄澈溫和,堅定中帶著難以言說的信念,這一瞬竟有一點佛性。
“我的心理醫師也是這樣說的。”
她悄聲講,“總有一天,心裡的傷口也會好的。”
時間就是這樣,一點一滴,流淌而去,卻是水滴石穿,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比擬。再重的傷也好,遍佈全身,刻入心底的傷也好,只要你有時間,慢慢,都會好的。
鐘女士沒有再說自己的事,她和胡悅閑聊,“你最近還好嗎?”
“還好。”胡悅回過神,她剛有一瞬間的怔然,“最近都挺不錯的,就是之後可能會更忙……我參選了住院總醫師,如果被評上了,可能之後您的療程有一部分得交給別人做,我會盡量參與,不過,住院總醫師有相應的規定,不可能還和現在這樣,經常到j&039;s來。”
“一般都是一年時間就提主治了吧。”張醫師知道什麼時候該接過話頭,“這是喜事,先恭喜胡醫師了……”
家常聊過,鐘女士唇角始終都掛著淺淺的笑容,做完治療,走出去的時候,她一直握著胡悅的手,像是想從她這裡借一點力量,又像是給予她一點什麼,胡悅把她送到電梯口,鐘女士走的時候,捏了一下她的手。
“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她在她耳邊悄聲說,有點兒神秘,像是這樣這番話就會增添一點力量,“我有種感覺,你的願望也會實現的。”
我祝你也實現你的願望。
這是她的意思,胡悅明白,鐘女士用自己的方式在給她力量,她們人生交叉的部分好像已經快結束了,她的故事,鐘女士無法參與,但她也想回饋她一點什麼,她知道像她們這樣的人最想要的是什麼。
當然不是錢,不是權,她們之間是有一點東西很像。
她目送鐘女士走進電梯,和她揮手作別,等電梯門合上,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眶裡充滿了淚水。胡悅趕緊眨動幾下,吸吸鼻子,一邊往回走一邊掏出手機來看,一個來小時沒看,她的手機上當然又有很多未讀資訊。
【悅悅,恭喜啊!】
第一條資訊居然是戴韶華發來的,語氣很輕快,【你被評為我們十九層最新的住院總了啊。】
【進步得這麼快,記得今晚請我們吃飯!不是晶採軒,我們可不答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