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不算高,情緒也不激烈,像是自說自話,可扎人心肺,讓人聽見好比劈頭蓋臉打過來的巴掌。
這時節要散會了,李閻沒起身,反而虎著一張臉,那句話正是出自他的嘴裡。
榮金飛的一雙三角眼滴溜溜亂轉,可也沒張嘴,他認識李閻。
李閻年輕,可混橫勁兒人盡皆知,家裡門頭也硬,別人不清楚,他榮金飛可知道,李閻的爺爺當初給首長做衛士長,後來改任地方,最高做過公安廳副廳長,大地方不敢說,這一畝三分地,老李家的牆頭可沒人敢騎。
何況李閻自己也有十多年不在村裡住,雖然叔伯一樣叫著,可人家要是翻臉,那還真是哪個長輩的臉色也不看。
邴主任本來要走,讓李閻一句話噎得上不去,下不來,當即停下腳步,衝著李閻臉色一沉:“你這個小同志,怎麼這麼說話,啊?你哪個單位的?”
“額,邴主任,這是我表哥,鄉下人,文化水平不高,您別往心裡去。”
小王出了一身透汗,上前勸道。
李閻說這麼一句,有一兩個呼吸的時間裡,他是快意的,可邴主任一使臉子,他硬著頭皮上去,心裡對李閻便只剩怨懟了。
“文化水平不高就要學習。不能滿肚子都是牢騷。你要是能給鄉里解決就業,我們上門去找你,請你到臺上發言,我們學習經驗,好不好~?”
邴主任拉著長音。
李閻也沒甩臉色,更沒有現在來和他鬥嘴的心思。權當他不存在,只是走到劉老頭的座位上,低聲勸慰。
邴主任也是人精,他一瞅邊上直撓後腦勺的榮金飛,還有攥著水杯不撒手的“部長”,臉上拿著派,搖搖,往外走。小王在一邊遞臺階,大概是“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之類的話,邴主任還嘆氣:“我是恨鐵不成鋼啊……”
這群人眼看著要出會議室,李閻的手機響了兩聲,收到一條簡訊。
“往回走的時候說一聲,我給你熱飯,還有,剛才有人找你,我說你在工廠,他就風風火火地走了。”
李閻正讀著簡訊,外頭有人進來,急急忙忙跟工廠負責接待的部長說道:“郝營長來了,車就在外面。老闆說他馬上回來,叫您先接待。”
部長先是一愣,然後忙不吝地點頭:“好好好,馬上,馬上。“
他搓著手去看邴主任:“主任,你看這……”
邴主任和顏悅色:“工作重要嘛,我都理解,額,你們段老闆回來之後,你知會一聲就好。”
他們這邊聊的火熱,村民也都從會議室門口出來,劉學武叼著菸捲,瞥了一眼正談笑的邴主任的臉,撇了撇嘴要往前走,正撞在李閻的背上。
站在前頭的李閻手裡拿著一根胡蘿蔔,放進嘴裡大嚼特嚼。後背被劉學武撞了一頭也沒有知覺,他眼神聚焦,盯著樓下工廠門口。
門口趴著一臺廂式硬頂的東風猛士,筆直的擋風玻璃倒映著一排排的白色廠樓,簡略,粗獷,剛猛。
車旁邊,是五個站姿筆挺的迷彩軍裝士兵,兩前三後。
站在前頭的兩名士兵,其中一名,便是駐紮在高鄉鋪周邊的野戰營的郝營長。這是個面部線條硬朗的男人,面板黢黑,三十五歲上下。
另外一名士兵要白一些,眉眼順長,眼神明亮,說不上帥氣,可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工廠的人率先趕了上去。
“郝營長,你好你好,我是咱們都江堰公司……”
郝營長一伸手,攔住了剩下的話:“我認得您,發動機事業部的周部長。閒話少說,我這次來,是聽說貴公司在履行合同的時候,和高鄉鋪的村民發生了嚴重衝突,因為操作不當,甚至毀壞村民祖墳,另外,你們和高鄉鋪村委會籤的合同也有問題,可能涉及到幹部貪腐。”
這套詞又冷又硬,砸在這位部長腦袋上,當時讓他懵了一下:“這中間可能是有誤會,額,您先到我辦公室,我們老闆馬上就到,要不您到時候再……”
“沒問題。另外,這是陸軍總參謀部的徐參謀,為這事專門趕過來的,這次合同的甲方,也是人家。我們只是負責監督,具體事宜,他會負責詢問。徐參謀?”
郝營長輕輕叫了一聲,他旁邊的年輕人才回過神來。
“啊,周部長您好。”
“好好,好有什麼事咱們上去說。”
等周部長帶著幾名士兵進了工廠,正和邴主任一干,以及劉老頭這些村民遇上,其他人沒什麼,邴主任看見進來的這位徐參謀,忽地眼前一亮。
“徐公……”他頓了頓,又覺得這個場合不合適,把喉嚨兩個字嚥了回去。
徐參謀耳朵一動,忽地轉頭,可看見邴主任的臉,又十分茫然。
邴主任可沒管這個,咳嗽一聲走了過來。
這位“部長”見狀,急忙介紹:“哦,這是徐參謀,這是市辦公室的邴副主任。額,你們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