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看了幾眼在旁邊維持秩序的義師士卒,發現他們好像聽不太懂,這才放心,心道:“我也不去賺這幾個錢,可別被騙了到時候馬也沒了……”
基於歷史和以往認知的不信任,販薪者也略微覺得墨家這些人確實有些古怪:手中有兵刃,直接搶便是,又何必要騙?
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服役過,哪個諸侯王公的軍隊出征,不是掠奪鄉眾,將田間的麥子粟米都直接收割吃掉。
他雖然心中懷疑墨家實在誘騙自己的馬,可這年月能看到一支有兵刃卻不直接搶的軍隊,已然是大為古怪。
心中難免好奇,好奇之餘便多聽了一陣,有個會流利地說齊語的人過一會又在講一些淺顯易懂的道理,聽的他連連稱是,心道可不就是這麼個道理,這麼一看,墨家這些人若是能做到,那可真的像是他們所說的那樣了。
誒,那樣的話,那可就好了呀!
他這樣想著,卻覺得不太現實,天下人無分老幼貴賤這樣的話,他其實真的不怎麼在乎,所以很難理解那些諸如鞋匠、木匠、陶匠等人緣何會陣陣歡呼。
不過那些民之物不得私徵、民之私產不可隨意動之類的話,倒是說到了他的心坎裡。
於是不免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天下真的這樣了,那麼當年自己那頭牲畜就不會被徵為丘甲賦,莫說給錢,就是個牛角都沒看到。你說哪怕剩個牛角給自己,自己還能賣給那些做弓扳指的,也能換兩斤粟米……
聽的漸漸入了迷,不知不覺已經是下午,那些話彷彿能讓人吃飽一樣,他自己都忘了自己餓了。
將要走的時候,一個穿著古怪戎裝、會說齊語的墨者跟他打了聲招呼,說道:“鄉親,我聽說你家有馬車?如今也沒什麼事,怎麼不去運糧?一來一回不過兩日,馬算一分錢、車算一分錢、人再算一分錢。”
那人說了一個數字,販薪者暗暗咂舌,心道:“這可是比我去砍兩日的柴賺的要多。”
驚奇之餘,他便陪著笑臉道:“我家裡確實有匹老馬,可是昨日不巧傷了蹄角。我給它看看吧,這畜生照著我的腿就是一下,你看我這路都走不了……”
“哎呀,這錢我是真想賺啊。要不是我的馬傷了,要不是我的腿被畜生踢了,我可一定去。那馬如今在窩裡趴著,哪裡站得起來?”
那墨者哦了一聲說道:“那你的腿沒事吧?軍中有醫者,那可是長桑君的弟子,長桑君你聽過吧?明日就在城中義診,你若是有什麼病症,明日不妨去看看。軍中常有跌打損傷、骨折骨斷之事,長桑君的弟子們頗有一套,又不收你們的錢……”
販薪者連連稱謝,心中卻道:“我的腿好著呢。我才不去呢,若是去了,豈不是被看出來了?”
等回到家,老妻和兒子都在嘟囔,說道:“我們可是聽說,人家出一馬一車一人,可是給不少錢。還可以給鐵、給棉布,或是給糧食。你說現在又做不得事,你卻不去……那鄰家黑臀可是要去的,那邊先給了一半的錢……”
販薪者哼聲道:“今日笑,明日有他們哭的時候。你見過不吃屎的狗?若沒見過,這天下哪有不徵民夫的大軍?”
“我跟你們說,這種事,別衝在前。墨家真要是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那自然好,我也歡喜。可若不是呢?”
“他們是好的,那我就算今日騙了他們,好人能懲罰我嗎?到時候我還不是可以去運糧?”
“他們若是壞的,等他們那些人回來便知。”
“今日他們說什麼利天下就是利自己,嘿,利天下讓他們去,利自己讓我來。”
又說了幾句“高瞻遠矚”的話,吃了些飯,夜裡睡的便比昨日要踏實的多。
次日一早,外面駐紮的那些義師士卒早早起來,很快附近就蓋起來一些泥土搭建的小房,略一打聽說是廁所,又說義師軍中紮營的時候連去哪裡拉屎撒尿都有規矩。
下午城中又聚集了一些人,聽說一些墨者正在講怎麼種莊稼,怎麼用糞堆肥,怎麼刮硝,又說只要刮下來硝熬煮好了,便有商人收購。
城中許多人都去聽,尤其是講到怎麼種莊稼的時候,宣講那人口若濤濤之水,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一副老農夫的模樣,將種植稼穡之事講得頭頭是道,叫人心服口服。
後又聽說,這人原來就是齊人,論起來還是田氏一支。
這就更叫販薪者看不透,倒不是看不透田氏一支怎麼還去在墨家做事幫著來打齊國:此時哪有什麼國族的概念,貴族之間的爭鬥實屬尋常,今日歸齊明日歸趙後日歸魯,變的只是徵收軍賦勞役繳納地租的大夫,有時候甚至連徵收賦稅的鄉里人都沒變。
他看不透的是,那些以為稼穡為下賤事的貴族君子們,怎麼會在泗上做農事?
及至傍晚,城外又來了一支軍隊,看來是後續的部隊,也在集市外的空地上宿營休息。
隨著這支軍隊的到來,那些已經習慣了義師存在的小商販們便開始在附近兜售一些吃食,也有軍中的人專門來找本地的一些人,用銅或是黃金直接買糧食、蔬菜、羊犬之類。
依舊是秋毫無犯、平買平賣。
看到這一切,昨日還覺得自己高瞻遠矚的販薪者,心裡面已然有些後悔,心說:難不成這天下,真有不吃屎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