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就算當個侯爵,真的能避開被處死的命運嗎?
眼前的那一旅之師,在驚雷落下雨水未至之前巋然不動,沒有絲毫的混亂,旗幟紛紛,不聲不響,雨後自己手中的這些人真的能衝破這樣的防守嗎?
田午想了想,忽然問道:“你們為何而戰?一群偏師,人少力薄,你們何必求死?藏於深山,總還能苟活。”
那個被俘的墨者只是冷冷地回道:“匹夫亦有不可奪之志。墨家言出必諾,說要殺你,你必要死,因為你害天下。你不受罰,屠城之事便不會禁絕。我們為利天下而戰。”
雷聲落下,田午大笑問道:“屠城是死,你們螳臂當車難道不是死?都是死,又有何區別?你為別人而死,誰人為你而死?這又何必?”
那墨者哼了一聲,淡然道:“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這是當年適記載的商丘城下子墨子稱讚適的話。我死,是為利天下,也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子孫不再死於那些害天下的舉動,不再死在你這樣的人手中。”
“至於何必?哼呵呵呵……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汝夏蟲也,豈能語冰?請速死!我只恨自己無法掙脫這羈縻,不能效專諸聶政事。”
田午聞言,已然震撼,不是震撼於道理,而是震撼於早知道墨家中人多是庶農工商,可是言語之間卻不啻貴胄。
可他還是有個道理不清楚,於是問道:“我屠武城,與你何干?你何必恨我?”
那墨者冷笑一聲道:“商紂制炮烙,苦黎民,與文武何干?夏桀做瓊室、立玉門,與商湯何干?”
“天下利害,匹夫有責。我為天下人之體、亦屬天下人之兼,利天下便是利自己。”
“八百前方有堯舜禹湯,太久了。菽豆等不起一年無雨,人也等不起百年無禹。既等不來聖人,便只能靠我們自己。人人胸懷天下,人人有堯舜之志、禹虞之行,天下何不利?”
只此一句話,田午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他說下去了。
這已經是明擺著要翻天覆地的話,莫說一個小小的庶民,便是諸侯王公,誰人又敢拿文武商湯來比喻自己?
的確,夏桀做瓊室、立玉門,與商湯無關,影響不到商湯,可商湯依舊做了,至少口號是為了天下。
的確,商紂制炮烙、苦黎敏,也與文武無關,影響不到武王,可武王依舊伐紂,至少口號是為了天下。
可那是聖王啊。
庶民怎麼可以和聖王有一樣的想法,一樣的思維?
人人如此,那天下豈不是要翻覆?
這一句話,讓田午覺得有些恐慌,他不敢再讓人聽下去了,因為那個被俘的腿部受傷的墨者正對著旁邊觀看計程車卒大聲地宣講那些聽到後會天翻地覆的簡單道理。
一直保持著貴族姿態的田午終於放下了貴族的優雅,大聲道:“處死他!”
那墨者被拖走,甚至不敢再讓他說一句話。
目送那墨者被處死,雨那時候也下的大了,田午忽然感覺到一絲寒意從心底透出,渾身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身邊的親信給他披上了大氅和皮蓑,然而那份寒冷不是外面的雨所導致的,而是一股透自內心的冷,一種名為絕望的冷。
他以為對墨家瞭解很多,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並不瞭解。
他以為墨家只是一群如墨翟那樣櫛風沐雨的瘋子,卻不想墨家內一個小卒竟也有湯武之志。
他以為墨家只是一群被煽動起來的無知隸民,卻不想墨家內的一個小卒竟覺得他夏蟲不可語冰。
他以為自己只要政變成功成為侯爵,墨家定然不敢動他,到時候效踐土盟上衛成公故事,叫人替死,便也無憂。
可現在,他發現這群墨者連天下都想要顛覆,人人都自比湯武,若人人都敢於自比湯武,如今的周天子算個屁?如今的規矩禮制算個屁?
他們自比的那些人,是制禮制度的人,不是守禮守度的人,正如那墨者所言:墨家言出必諾,說要殺你,你就得死。
激冷的雨中,田午望著遠處的迷霧,心中的寒冷和絕望無以復加。
就算自己政變成功,這群墨者真的就會放過自己嗎?真的就不會攻破臨淄把自己俘獲後當眾審判殺死嗎?就算諸侯出面、各國調停、天子傳令,這群人會聽嗎?
自己謀劃的一切都很完美,盡在掌握,可這一切,都是在墨家不敢審判諸侯的前提之下。
如果這個前提錯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坑掉了臨淄軍團、自己殺死了田慶、自己逃到了沂水種種這一切,又有什麼用處?
回想著當初臨行之時,那忠心死士的話,那忠心謀士說到時候他必會北鄉而死、毀掉面容,以讓墨家以為公子午死在軍中。
甚至那謀士還說,萬一事不成,就去萊山北渡朝鮮,在那裡隱姓埋名再圖將來,效田氏代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