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桑君笑道:“墨翟行義五十年,名聲波及中原,深入楚越,我如何能夠不知?”
秦緩又問道:“那夫子緣何之前不曾與墨家交往?夫子前幾日曾說,墨家促弭兵,利天下,存萬人。我等行醫,亦是利天下,存百人千人,不及墨家之功。難道之前您不是這樣想的嗎?”
長桑君哈哈大笑,看著自己最喜歡的弟子,許久才道:“緩,你可知我的醫術如何名揚天下的?”
秦緩說道:“夫子醫術無雙,亦如墨家守城無雙,怎麼能夠不名揚天下呢?”
卻不想長桑君卻搖頭道:“非是如此。我之先祖,原為士人,所做之事就是……縫合屍體。”
“若有貴族死於非命,則需要我們一族縫補屍體以便安葬。後又得神農氏之學、巫覡之術,三者而合,終成醫術。這是我的醫術異於他人的地方。”
“然而,我年輕時,醫術太好,反而不能夠名揚天下,也不能夠救濟更多的人。”
馬車上的秦緩一怔,心道夫子這話,聽著卻奇怪。緣何醫術太好,反而不能名揚天下救濟更多的人?
長桑君一看秦緩的神情,便知他在想什麼,笑道:“其時,我醫術極好,以至於可以在病情並不嚴重的時候就救治。於是,很多人就傳聞,長桑君這人啊,只能救治小病,因為沒見過他救治重病。”
秦緩細細體會,頃刻領悟,笑道:“那些人愚鈍,並不知道夫子若不救治,小病也會變為大病。”
長桑君點頭後,指著天上的太陽,說道:“緩,太陽掛於空中,寒冷的人若無衣裘,必然要先想到太陽。去哪裡找太陽,這是不用你告訴別人的,他們自己就知道離開洞穴房屋,去尋找太陽。”
“篝火藏於某處,亦能取暖,可是你需要告知天下那些寒冷的人哪裡有篝火。”
“行醫也是一樣啊。名聲越大,也就能救治更多的人,因為那些生病的人會主動來找你,而不需要你到處遊走告訴他們你可以治病。”
秦緩點頭,拿出一截木炭,將夫子的話記在紙上,長桑君又道:“其時,我不夠揚名,所能做的只有兩個辦法。”
“要麼,和天下人講道理,說我長桑君能治大病,只是我總是在小病變為大病之前就治好。只要天下人都知道了這個道理,那麼他們有什麼病症就會來找我。”
“要麼,就是名揚天下,讓天下人傳聞我長桑君能治大病。不需要講道理,只需要我不再治療小病,而是治療一些疑難。這樣不過三五年,名聲傳於九州,我每到大城巨邑,便有百千來尋我救治,而捨棄那些庸醫。”
“那麼,如果是你,你為了救天下更多的人,你會怎麼辦呢?”
秦緩微笑,說道:“夫子是用了第二種辦法嗎?那麼與您現在去沛邑尋訪墨家有什麼關係呢?”
長桑君嘆息一聲道:“墨翟之前,太喜歡講道理,想要說服天下人,來救天下。”
“商丘一戰,弭兵會盟,市井傳名,報議天下,鐵器傳播……至此,墨家不再是隻想要和天下講道理,而是要換一種方式救天下。”
“我年輕時的遭遇,就讓我知曉,只和天下人講道理,是講不通的。”
“我細觀墨家商丘所做之事……商丘之變,墨家本可以在政變發生之前就解決掉,何至於要到那種情勢才做出決死一擊之態?”
“他們啊,終於學會了在小病發展為大病之後,才治療以彰顯自己的名聲。這樣,才能救天下。否則……哼,便是墨翟再活百年,他也不可能和天下人講清楚道理來救天下。”
“亂世即將到來,想要救天下,就需要有自己的名聲,否則天下之人如何能夠雲集響應?”
“我成名後,再治小疾,別人也不會說什麼。可我成名前,只治小疾,天下那些有疾病之人如何能找到我?”
長桑君說到這,竟從車上站起,看著濤濤泗水,望著遠處良田,長嘆道:“天下如人!天下如人!”
“人若暴病,需有良醫。天下若病,亦需良醫。醫一人是醫,醫天下亦是醫,如適所言,殊途同歸,皆為利天下。”
秦緩聞言,起身扶住長桑君,說道:“夫子以為,墨家之義,是救天下的義?”
長桑君沉默許久,點頭道:“現在看來,是這樣的。你可記得去歲適在‘報’上所寫的腐爛傷口之源的天志道理嗎?”
秦緩當然記得,裡面的道理極為怪異,似讓人不能相信,可是按照上面所說的嘗試之後,竟不得不信。
正如墨家所言,以事實驗辯理,辯理若能合於事實,未必就是天志,但一定比那些不合於事實的辯理更近於天志,就是就是天志。
當別的道理所說知的辦法都不能解決時,便可以認定那種可以解決的辯理就是天志,除非找到不合於這種辯理的事實,可至少那篇文章上,無人能夠找出事實反駁。
長桑君眼望遠方,緩緩說道:“天下病了,可為何得病?儒、楊、列、關尹之學,都有解釋。可我觀天下學問,也只有墨家的學問,能夠解釋天下紛亂的根源。”
“這就和治病一樣,你要知道為什麼得病、病痛又是因為什麼,才可以醫治。”
“墨家治療的醫術對不對?尚且不知。”
“但至少,他們知道了天下為何得病,這就比別人看的更遠,也更有可能治好。我不信他們,難道去信那些連天下為何得病都不能說服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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