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話間,後面的一眾墨者也將獨輪車推了過來,遞給適一大罐加了鹽的水,又趁機宣講了一波夏日重活之後喝些開水加鹽的事。
不少工商或是城中農夫詢問這墨車哪裡去買,這東西他們正用得上。若用馬車,太過昂貴,少說要有兩匹馬才行;若是靠肩膀挑,也確實比不上這墨車。那壯漢也是商丘市井間成名的人物,況且這樣,更別說其餘人。
適指著放到一起的這些獨輪車道:“這裡的車,一共三十六。東西南北近市各九,便用來利人。”
“墨者說,交相得利,你們得了利,省了許多力氣,便也可以兼愛他人。城中自然有鰥寡孤獨之人,便選出曾打過仗、受過傷、又無兒女家人的,看守這些墨車。你們呢,來用的時候,就抓一把粟米,或是半把,要麼就一根柴禾。總歸讓這這些孤寡之人有所依靠。若是不拿,那也行,誰也不會說什麼……”
半把米,不過一口。一根柴禾,更是值不得什麼,眾人紛紛到:“哪裡能呢?誰又沒有愛人之心?只是自己過得艱難罷了。”
適躬身行禮道:“那我就代眾墨者謝過你們了。行義之事,有你有我。管仲曾說,倉廩實而知禮節,我們便想辦法做些利人之物,以便將來人人倉廩豐實。墨者這麼做,你們說好不好?”
城門前眾人都叫了一聲好,適又說了幾句,叫人推出幾個殘疾的打過仗的鰥夫,便用來看守這些墨車,煮百家食果腹。
既然貴族們把持著徵稅權和戰爭權,這又不是這時候能篡奪的,那便先篡奪政府的其餘功能,比如微弱福利或是贍養孤寡。
三十六輛車,值不得幾個錢。四個鰥夫,九牛之一毛。
可史無前例,終究還是做了,那就大大不同。
經他這樣一說,眾人紛紛稱道,墨者的名號再一次響徹全城。
適忍者痠痛的手臂,站在麻袋上,揮舞著手臂高聲說著一些聽起來絲毫無害的話,無非就是兼愛啊、尚賢啊、多喝開水啊之類的小事,卻說得舌燦蓮花,聽眾甚多。
到最後,他又道:“這墨車呢,其價不貴。買得起馬車、未必買得起馬;買得起馬,又未必喂的起馬。這東西極好。誰要是想買,不妨去工匠會處買,定下來。”
“若是暫時買不起,那就可以分三五年付清。”
“再一個,若有人想要學這些木匠事,不妨叫孩子去學。管一頓飯,飯不好,也沒錢,但學三五年總能學到一手本事。”
學徒制,是封建制下的剝削方式之一,無償勞動換取師傅的技術,師傅用學徒的勞動來換錢,本是一些糟粕的東西。
但如果這學徒掌握在墨者手中,其實就算是一個小型的分工製作坊,而且是極端低價勞動力的作坊——分工制下,其實學不到什麼,將來就算出徒,那也只能在墨家的工坊中勞動,別無去處也別無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是為了將來無所不用其極的人,明知道這是自己厭惡的隱藏式剝削,卻也仍舊選擇這麼做。
於此時,這是促進進步的,此時是此時而非彼時。
並不怎麼花錢的三十幾輛獨輪車、一個月的麥餅飯、外加幾塊豆腐,讓商丘在一天之內知道了獨輪車的事。
墨者行義的行動,每天都在市口的那四處存放獨輪車的地方,四個殘疾的老人守著這小車。
別人看到的不只是可憐,還有墨者的行義與兼愛。
三十六輛獨輪車,吱嘎聲總能化為墨者的行義之心,每一天都在商丘的集市上響徹,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每一次吱嘎聲從適兄嫂的麥粉食鋪前響起,裡面坐著免費吃餅的壯漢都會笑幾聲,然後和別人說起墨者的義與愛世人之心。
吱嘎聲背後,那些滿頭是汗的人,正是墨者在城市的基礎。
單轅駟馬的人,大多不會支援墨者。
雙轅單馬的人,需要墨者變革後才會大規模出現。
孑然一身推著小車嘎嘎作響的人,將來可能會有一套屬於自己的雙轅單馬,但需要他們有朝一日自己追求。
把吱嘎的獨輪車變為雙轅單馬的車,也是夢想。
當有一天只靠安於天命好好努力卻只能將這夢想絕望的時候,這些獨輪車的吱嘎聲便會很好聽、更好聽。
每一次吱嘎聲從集市間響動,即便這些獨輪車可能不是那三十六輛而是新買的、甚至可能是非工匠會的木匠仿製的,可墨車的名字就這樣定下來,誰也改不了。
將來有朝一日傳到陶邑、傳到臨淄、傳到洛陽、傳到安邑、傳到郢都,只要不是字母文字,哪怕發音不同,寫出的字依舊是墨車。
墨色的墨、墨者的墨。
黔首的墨、曬黑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