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社前,公孫澤將馬車停下,已經看清楚了綁在樹上捱打的那個孩子,正是上次與他教出來的人比射勝之、十年之後君子之比的那個六個手指的孩子。
抽打他的那個人,他見過,不熟悉。
抽打他旁邊的那個人,他見過,有些熟悉,不是那日和他一同乘車的友人,卻也是平日一起狩獵賽車的朋友。
那個朋友見了公孫澤,過來見禮,公孫澤還禮後問道:“這孩子何罪?”
“私用授田,不繳賦稅,惑亂人心,不守田正之法。”
六指一聽這話,立刻用適曾教過他們的話罵道:“適哥說了,什一之稅早有定數,十畝取一石粟米。我們這些稅賦早就交過了,那些種出來的東西就是我們的,誰也不能搶。適哥說,就算是國君,也應該守信。他給我們田種,我們繳納十畝一石的稅,這就是信約。君之權!臣氓之通約也!”
公孫澤本來以為是這些人聽了適的蠱惑後不交賦稅,一聽六指的話,頓時明白過來不是這麼回事。
他看了一眼朋友,冷聲問道:“你們到底要什麼?”
那朋友見狀,只好說:“要《樂土》中說的那些種子。你要知道,這些土地並不是他們的,他們在上面種植,按照律法必須要十取其一。以往種粟,當然是十畝取一石。如今他們種植什麼墨玉、地瓜,也應該十取其一,我們只是要回他們應該繳納的那部分。”
公孫澤聽過不知道多少遍《樂土》了,本以為這是蠱惑人心的東西,現在看來竟是真有此物。
有沒有此物,對他而言是儒墨之爭,也只是理念之爭。
即便那是墨家的,不是自己的便不能取。
本來儒家就對什一稅頗多不滿,此時又見這孩子渾身是鞭痕,心中更為憤怒。
他冷聲道:“只怕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虞公當年因貪去國,你們難道不知道這樣的故事嗎?此時貪圖此人的糧種,明日又會貪圖什麼呢?這天下之亂,不正是因貪而起嗎?非己之物而奪之,是為貪,禍亂之源!”
說完後,冷冷地看著那位朋友,恨聲道:“你是明白道理的,所以你我是朋友。你與他也是朋友,看到對方犯錯卻不制止,那麼將來我犯了錯你又怎麼會制止呢?這樣的人,是可以做朋友的嗎?”
那朋友臉上一紅,將要辯解。
公孫澤抽出佩劍,刷的一聲將華服長袖割下一截,直接扔在地上。
“子曰:損友有三,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知其損而不絕,佞也!你我之間,再沒有朋友之義!”
“我公孫澤,再沒有你這樣的朋友!”
袖袍落地,重有千鈞,說的那朋友面紅耳赤,看著地上的袖袍,臉上猶如火燒。
一旁的小貴族見狀,冷笑道:“你這人,不知好歹。我聽說前些日子這些人曾辱過你,讓你蒙羞。難道你是個不知道羞恥的人嗎?”
公孫澤看著曾經贏過他的六指,朗聲笑道:“知己不足而羞,近乎勇!輸了就是輸了,我有什麼可羞愧的呢?我的羞恥,不要和你們這些蠅營狗苟之輩的羞恥放在一起。我做事,名正言順,無愧於心,是不是羞恥不是你們可以評價的!”
小貴族嘖了一聲,反問道:“你要管這閒事?你憑什麼管?你又不是司寇,有什麼權力管?”
公孫澤瞥了這人一眼,不屑道:“與這孩子無關,我也不想管。我只是借這個孩子,認清了一位損友。也請你們不要再說什麼我曾羞敗於此的話,此事與我無關!”
他看了一眼六指,低聲道:“這孩童,道是你自選的,痛也需你自承受。我不救天下,只正吾心。道是你自選的,我不救你,但謝你讓我認清了一個佞友。”
說完,收回佩劍,雙膝跪坐於地,橫劍於膝,不再言語,也不再看六指和之前的朋友一眼。
片刻低頭,以樹枝在地上寫下一行字,以正己心。
“子曰,見不賢而內自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