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在離開咸陽,去膠東赴任前,婦翁贈我的話,便是‘海大魚’。”
這是一個典故,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田嬰由於私心,準備加固封地薛縣城牆,讓它的高度,能和臨淄媲美,關起門搞獨立。食客紛紛勸阻,靖郭君大怒,嚴禁門客再言此事,言者殺!
唯獨有個大膽的門客拜見田嬰,只對他說了三字:“海大魚!”然後掉頭就跑。
田嬰不明其意,只能答應讓他暢所欲言。
門客便道:“君不聞海中大魚乎?網抓不住它,鉤釣不到它,在海中也沒有天敵,可一旦大魚離開了水,連小小螻蟻,也能在它身上肆意妄為。齊國,就好比主君的水,你能權重天下,與諸侯伉禮,並非因為薛城堅固,兵甲眾多,而是因為,君乃齊相,背靠大山。若君與齊決裂,不再受庇護,就算將薛縣城牆築得如天一般高,難道還擋得住楚、魏的十萬大軍麼?”
田嬰恍然大悟,遂停止築薛。
黑夫將海大魚的故事又又又講了一遍,說道:
“我最初以為,婦翁的意思是,我就像是一條海魚,在南郡、關西,能背靠秦人,又深得陛下信重,同僚配合,故能如魚得水,盡情施展才幹。”
“可去膠東,卻是距離咸陽最遠的地方。黔首未集,民心未定,諸田豪長林立,我看似近海,實則是條上了岸的魚。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水遭蝦戲,若不想陷入乾死在淺灘,被螻蟻宵小所吞,就必須援引些人才,變成手足助力……”
“真是朽木一根,我是這意思麼?”
葉騰氣哼哼地說道,眼睛依然閉著。
“當然不是。”
黑夫笑道:“我後來才明白,婦翁真正告誡是,秦如海,我如魚,若離了這浩瀚之水,我就會像脫離了齊國的田嬰一樣,活不下來,故魚不可脫於淵!”
這是每個位高權重者,都無法避免的困局。
葉騰是聰明人,他隱約覺察到了什麼,希望黑夫恪守秦吏之責,不要因為離開咸陽遠了,就生出亂七八糟的心思。
這是葉騰自己的心得,若沒了秦朝庇護,他,還有整個家族,就會被六國遺貴撕成碎片,所以只能對秦朝盡忠職守,更不敢生出異心——為韓守卻叛韓,為秦吏卻背秦,他必將身敗名裂,被唾罵千古!
葉騰以為,黑夫的處境,也與他相似,千萬不能走錯路!
臨死前他放不下的最後一件事,便是黑夫的想法。
卻聽黑夫道:“此言誠然有理,但若是這海即將沸騰,裡邊的魚,難道要一動一動,等著被燉成湯麼?”
葉騰猛地睜開了眼,驚訝地看著黑夫。
“海如此之大,怎麼會被煮沸?”
黑夫輕輕撥弄著案几上的燈蕊:“海不辭其水,故能盛其大,但若是隔絕了活水,再以猛火烹之,總有煮開的那天,婦翁也感受到了吧……“
明明是冰冷的雪天,黑夫卻伸出手道:“這天,越來越酷熱了!“
葉騰真的流汗了,滾滾熱浪,他豈能不知?但還是不死心:
“難道,就不能加以勸誡,制止麼?這才是秦吏的本分!”
黑夫默然良久,才道:”釜中的魚兒跳躍掙扎,難道就能讓火停下?婦翁應該清楚,煮沸這片海的火,源頭何在……公子扶蘇、茅焦、我,甚至還有婦翁你,吾等都試過了,停不了的。”
他和葉騰都清楚,彼此是什麼東西,所以這一刻,黑夫不必做演員,不必裝赤膽孤臣、良師益友、清官良吏、國之干城……
他只是一個站在歷史分叉口,面對將影響自己一生,影響三千萬生民,也將影響這天下兩千載的抉擇時,面露猶豫的中年人!
是力挽狂瀾,還是推波助瀾?
行了,張口閉口救百姓救天下前,先救救自己吧。
他發自肺腑地說道:“我不能指望火自己停下來,也做不到一心為公,無半點私心,數年來,黑夫東奔西走,為國補漏,給陛下當狗,任勞任怨,但實在是累了。我想,也是時候,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罷了罷了……吾命不久於人世,接下來的路,是生是死,都只能靠你自己走,老夫只慶幸,鬼伯已至門外,我不必看到鼎沸的那天。”
葉騰看開了,哈哈大笑。
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
“但黑夫啊,你打算如何做?如何解開海大魚的困局?魚,如何脫於淵?”
“對別人來說,幾乎不可能,但我來說,這已不難。”
黑夫湊近,在行將就木的老人耳邊,將自己的答案告訴了他: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