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作揖,開始闡述自己的看法:“平出身卑微,深知黔首食鹽不易。”
他給黑夫算道:“一個五口之家,一個月最少吃鹽15升,便是一斗半。天下戶數六百萬,口三千餘萬,故需鹽百萬石,但據我所知,海濱、巴蜀、塞外、河東,全天下的鹽產量,不過六七十萬石,就算郡守的曬鹽法傳遍膠東,也不過能多產十萬石,杯水車薪。”
天下還有三十萬石的食鹽缺口,也就意味著,這世上許多人是吃不夠鹽,甚至壓根吃不上鹽的……
這還是平均算的,實際上,和財富一樣,有許許多多的鹽,集中在少數人手中。貴族豪強家裡用鹽醃著數不清的肉食,火腿鹹魚一應俱全,窮人卻為吃不上鹽,沒氣力幹活而犯愁。
“中原尤甚,不管是河東鹽還是燕齊海鹽,賣到梁地,都貴如糖蜜。”
說到這,陳平心有慼慼,他們家雖然窮,卻不算最苦的,在陽武縣,有的人家買不起官鹽,私鹽也買不起,怎麼辦?逼急了,只能用豬圈、旱廁的牆土熬鹽。
他們跑去掘人牆土,把土打碎,泡在水裡,數天後將泡土的滷水用布濾出,放到鍋裡去熬,水熬幹後,鍋裡剩下的便是硝鹽。
這種硝鹽吃起來有些苦澀味,吃多了還會中毒,但好歹能救急啊。長此以往,還在底層產生了一些學問:把有鹹味的與酸味的或苦味的泥土配合起來,這樣熬出的鹽比只用一種味道的土熬出的鹽質量要好……
光是聽聽就覺得心酸,陳平這還是比較收斂,沒有講更令人作嘔的“尿鹽”“糞鹽”。
這些土鹽只能應付一時,吃完之後,又要七八天,甚至一月都吃不上次鹽,於是閭左們年紀不老,卻頭髮變白,四肢無力,身體浮腫,更有各類怪病接踵而至。
如今膠東有了曬鹽法,讓鹽產量增加,成本降低,在陳平看來,這本來是讓鹽價回落,使更多人吃得起鹽的好機會。
但隨著張蒼獻上的“取之於無形”之策,不管生產再多的鹽,官府恐怕也不會將壟斷的鹽價降低一錢!
陳平每說一句,黑夫的面色就凝重一分,南郡是比較幸運的,位於巴蜀下游,長江將巴蜀井鹽源源不斷地運到安陸。就算窮人買不起,也能靠雲夢澤裡水產動物的血肉補充鹽分,所以缺鹽病不算多見。
但人多地少的中原,這種情況的確很嚴重。
陳平說完後,朝黑夫作揖道:“下吏曾聽聞,河東鹽池,早在虞舜時便已開採,當地人歌之,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下吏希望,郡君能做這‘南風’,不僅能阜國之財,亦能解民之慍!”
陳平有自己的理想,希望若有一天能宰天下,便要像裡中社祭分肉那樣,根據每個人的地位、需要,平均地宰肉予民,但即便是最貧賤的人,也能分到一小塊。
他如今距離那個位置尚遠,便將這種理想,寄託在了他效命的黑夫身上。
但說完之後,卻又有些惶恐,在其位謀其政,陳平今天說的事,有些越界了,連忙誠惶誠恐地下拜請罪。
“起來,快起來。”
黑夫非但不惱,反而覺得欣慰。
這就是陳平的另一面,他雖然喜出陰謀詭計,幫黑夫對付起敵人來也毫不留情,但在治郡上,卻一直偏向於黃老的“無為而治”。
“我亦好黃老也,陳平,你這句口頭禪,的確不是說說而已。很好,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才是士人當有的志向!”
他扶起陳平,嘆道:“只是,你我昔日皆為黔首,你沒忘記自己的出身,我何嘗忘了?”
黑夫讓人在海邊鑽研曬鹽法的初衷,並不是為了討好秦始皇,也不是單純想給朝廷增加收入,而是和陳平希望他做的“南風”一樣,讓全天下的每個人,不論貧富,都吃得上鹽!
這大概是最低標準吧,就叫“脫貧”,再之後,才是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的理想狀態,可以謂之為“小康”。
可現如今,天下泰半的人,卻連生存的最低標準都達不到。
但沒辦法,兼濟天下之前,先得救世。
黑夫道:“現如今只是膠東一地曬鹽,依然杯水車薪,但等到曬鹽之法傳至東海、會稽,甚至是嶺南越地,我遲早會讓天下人都吃得上鹽!不過,現在最要命的,是朝廷度支出大於入時,不斷收取口賦的行徑。“
黑夫也和張蒼商量過,他們一致認為,這樣下去,肯定會出大事,現在只能用鹽稅、金礦,去補上缺口,使這一惡政暫息!
陳平頷首,他是個務實的人,也認可黑夫的理由,不過,卻有句心裡話,正好乘今日說出來。
“郡君,徵口賦是在飲鴆止渴,對鹽課以重稅,又何嘗不是呢?”
黑夫猛地回頭,看向陳平:“此言何意?”
“不管是在南郡、北地還是膠東,郡君這些年做的,不論是堆肥漚肥之法,還說水椎水車,毛紡、曬鹽、金礦,都是開源之事。只是,這大秦的毛病弊政,不是開源能解決的……”
陳平抬起頭,對黑夫說道:“今日平斗膽言之,大秦現在,就像一輛在小徑上超乘而行的大車,無歲不徵,顛簸不堪。此時最該做的,不是給車輪車軸加固,而是停下來,讓拉車馳騁的數千萬子民,喘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