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十一歲時,城中一位教書先生收了他作不要錢的學生,承諾自家書市供他隨意取閱。
先生的私塾和書市緊挨著,一半兒清淨一半兒熱鬧,花珏更偏好熱鬧的那一方。其他學生搖頭晃腦默默記誦著課業,他就抽本傳奇跑到廊上,背對向陽面慢慢看,耳旁是書客寒暄的聲音。
有一天,花珏在家幫奶奶收拾完碗筷,和往常一樣樂顛顛地一樣奔往先生處,到了卻發現門窗四閉,一個人也沒有。他心下疑惑,但心裡卻惦記著沒看完的小說,於是就蹲在門前等著。
直等到正午,先生一行人才歸來,花珏聽屋外歡歡喜喜的,也奔出去湊熱鬧。
幾個同門給他騰了位置,悄悄告訴他:“你來晚了,沒跟著先生出去。新城主聽說先生是翰林院落草,送了先生禦筆點的斷雲卷呢!十二卷圖,尋常人哪有這見真跡的機會?”
花珏自然知道斷雲卷是什麼東西。邊境六詔皇族沒落,北詔皇子中卻出了一個一筆動天下的三殿下,書畫絕神,可惜登基不足月就英年早逝,未留下太多作品傳世。斷雲卷正是他臨終最後一副畫作,據說全卷繪畫著雲霧而不顯山,筆法如神。天下文人騷客四方打探,趨之若鶩,得到的卻基本都是贗品和仿筆。
老先生得了這樣的寶貝,毫不吝惜地拿來給這些學生開眼。花珏憑著同學禮讓著他年紀小,大大方方地從頭轉到尾。這邊他繞著桌子走圈兒,那邊先生搖頭晃腦地踱步,給門生講畫中二十七處斷雲的妙處,眼看著一老一少要撞到一起,老先生步子一收,發現了跟前還有個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花珏,一時愛憐心起,興致勃勃地觀察起了這個小孩兒。
花珏扒著桌角,無知無覺的,還盯著最後一卷遠山陣。幾處飛白、幾點濃墨,筆走龍蛇。看久了,薄紙上風起雲湧,瞬息萬變,一抹隱墨緩緩遊走。
他有些愣神——書畫他見過不少,可會動的畫卻是頭一回見,他再三確認著,一時間驚訝得連老先生的問話都不聞。
“掩瑜,你看出了什麼?”
掩瑜是先生為他定的字。花珏被同門暗地裡戳了一回,醒過神來,脫口而出:“龍!”
他手虛指著幾處斷雲相銜的部分,有點期待地往先生處看。先生面色一沉,過來仔細端詳,可這處只有寥寥幾筆,甚至不算全域性精彩之處,除去那令人嘆服的筆力,什麼都沒有。老先生生平最忌弟子撒謊,咬定花珏為博眼球而說了假話,一時勃然大怒:“胡說八道!這麼多書看到九重天上去了,指鹿為馬,哪裡是個能成事的樣子!”
花珏被這劈頭蓋臉的一通訓斥弄懵了,自己又瞅了一眼,不解道:“我說的是真的。”
“胡說!”
“真的有龍!”
老人家被他氣得吹鬍子瞪眼:“還頂嘴!”
花珏梗直了脖子就是不肯鬆口,學生們唯恐自家老師氣出病,好言好語地把他拉回了家,趁機還往花奶奶那兒告了一狀。花珏氣得半死,覺得奶奶心向著外人,看奶奶還送糖餅給人家吃,心下更生難過。
花珏回到屋裡,憋著一腔憤懣刮土豆,不留神又被土豆劊子削了手。他幹嚎了兩聲,見奶奶沒過來,就收了聲,垂頭喪氣回了書房。他一面心想為自己發聲,一面覺得奶奶不再疼愛他了。他瞅著自己汩汩冒血的手指,計上心頭,當即取了一大張草紙,以手作筆,寫起血書來為自己正名。紙上陳說他的滿心委屈,花珏越寫越氣,自己如有說謊則該有天罰,先生老眼昏花其罪當誅這種話都寫了出來。
寫罷,他也覺得言辭太過,有一點不妥。可小孩兒耍起脾氣不由得他收不收得住,花珏留下一紙血書,打包了幾個脆柿作午飯,正式離家出走。過了李郎豆腐店,未見王姐院前花,花珏就被沖出來的花奶奶倒拎了回去,撲通一把丟在地上。
花珏摔了個狗啃泥,以為奶奶果然捨不得孫兒就這麼走了,還是疼愛自己的。計謀得逞,他正得意時,屁股蛋兒上就捱了奶奶狠狠一笤帚。這是實打實的疼,花珏沒挨過打,躲也不會躲,直被打得不吭氣兒,再拎起來看,他一張小臉上全是鼻涕眼淚花兒。
花珏總算沒搓衣服,而是體驗了一把當年小夥伴的辛酸。花奶奶打完了還不解氣似的,揪著他耳朵讓他把血書燒了,還要讓他在院中跪一天,往後給先生賠罪。
“你要走便走,養你這麼大,咒老師死的孫子我不要,我換個孫兒養。”
花珏頭一次見奶奶這麼大動肝火,也知道自己這回鬧大發了。跪了一半,奶奶抓他回中堂吃飯,花珏淚流滿面,越哭越委屈,哭得聲音嘶啞:“不吃,難吃,我不愛吃糖餅子,隔壁家的狗都不吃這東西。”
花奶奶還沒說話,這小孩兒一溜煙去了隔壁,真把大黃狗抱了過來,命令它:“你吃!我看你吃不吃。”大黃狗搖著尾巴嗅嗅,幾口就把糖餅吞沒了,花珏立刻又哭了,把黃狗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