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之變,由於當時主政的是新黨,王安石的新學受到致命的打擊,尊荀和尊孟開始溶合,矛盾不再那麼尖銳了。孟子的官方地位上升,荀子的思想卻深入人心,孟皮荀骨開始初露端倪。此時思想爭論的主流,慢慢轉到了事功學派和理學上面。隨著宋的滅亡,講克己複禮、存天理滅人慾,把天理與人慾對立起來的理學最終勝利。人慾滅了才能存住天理,則人慾當然是惡的,而又講天理自在人心,要先修身,又留了孟子的皮。當然,這一思想在韓愈提出性情不同時就已經有了端倪,所以後來高舉韓愈大旗的歐陽修認為“為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惡不必究也”,被後人譏誚。
不管是北宋講“三不畏”的改革變法派,還是南宋以葉適和陳亮為代表的延續王安石的“為天下國家之用”的浙東事功學派,重要的思想源流都來自於李覯。
李覯主張人性無善惡,人慾與天理相統一,沒有對立的關系。從這一點上,重新講解儒家的核心“禮”,由此理財、事功等等都是當然之義,帶有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
理清了這個思想源流,便就明白了李覯對徐平的改革培植理論根基的重要性。沒有李覯的人慾與天理相統一,勞動創造財富便就沒有了思想基礎,改革失去了正當性。如果人慾帶來的是惡果,那滿足人的慾望的財富也就是惡的,越多越對天下無用。
“公利本於私利,而用於萬民,故曰謀公利為天下之大義。”
王曾在這句話下劃了一條線,抬起頭,摘下老花鏡,揉了揉額頭。
義利之辨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坎,這一步跨不過去,改革就會起無數紛爭,一不小心就會半路夭折。這句話對徐平新政的意義,便就如他前世的那句“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被廣泛接受了,改革就有了正義性。但這樣簡單的一句話,真正被認可並不是簡單的事情,他的前世可能一萬個人都能脫口而出,但這句話怎麼與原來的體系相結合,與理論體系方方面面各種各樣的理論纏繞,一萬個人中也未必有一個人能說清楚。到了每個人都能理所當然地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背後有無數人付出了心血,改革就無人可擋了。
王曾和呂夷簡單這一代人,還是在主張清靜無為的政治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如王曾的岳父被稱為“聖相”的李沆,便就說宰相為政最要是不改祖宗之法。王曾的仕途也一如他的岳父,波瀾不驚,沒有大起大落,但在每一個位子上幾乎都做到了最好。然而這一生平平奇的宰相李沆,史書評其“正大光明”,王旦稱其為聖人,宋真宗認為他忠良純厚,始終如一,真長者。王曾頗有岳父的風格,然而到了現在,他卻知道天下不得不變了。
就連這個時候還飛揚跳脫的歐陽修,都知道說“凡物極而不變則弊,變則通”“物無不變,變無不通,此天理之自然也”。王曾怎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變是要變,關鍵是怎麼去變。沒頭蒼蠅一樣亂來,胡搞一氣,那還不如老實守成,變不如不變。徐平能夠帶人說明白“謀公利為天下之大義”,從義利之辨中跳出來,在王曾的眼裡,已經有了談變革的資格。
把桌子上的燈調亮,王曾繼續埋頭讀桌上的《富國安民策》。京西路去年的新政,身為宰相的王曾自然是清楚的,甚至大多數條款他都能如數家珍。但為什麼採取這樣的變革措施,背後有怎樣的考慮,王曾就不清楚了。這樣的國家大事,他相信徐平必然是有系統的考慮,不可能如頑童一般,想出來一件就做一件。
現在細讀《富國安民策》,跟自己印象中的京西路的變革舉措一一對應,王曾慢慢開始把脈絡理清楚。為什麼大量的變革都是圍繞著棉布來展開?原來是因為棉花可以規模化種植,棉布可以工廠化生産,布匹又是衣食住行中百姓所必需。
不吃飯就會餓死,所以糧食是不能夠作為商品的。保證百姓的必需物資是政權的當然責任,因為你不得不用,所以我要用這個來賺錢是不可以的,這樣做是亡國之道。食鹽專賣,大家都當成是收稅,而不是作為商品賺取利潤,不可跟普通的商業買賣同日而語。
棉布某種意義上不是生存之必需,但紡織品又是人人都離不了的,有巨大的規模,可以賺取海量的利潤,這是徐平選擇這個産業的原因。背後用棉布産業沖擊舊的生産關系的目的,徐平也沒有藏著掖著,直言因為布帛是朝廷賦稅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還有部分的貨幣功能,因為重要,所以要改。
所謂財富是滿足人的慾望的有形的無形的物資與各種産品,包括文化産品,是可以用人的雙手創造出來的。而人創造財富的能力,隨著生産工具的改良,組織程度的提高,分工協作的深化,是可以不斷增長的。産品生産出來,只可以在交換和分配中到了需要的它的地方,才能成為有用之物,有用之物才是財富。在這個過程中,可以形成利潤,用這個年代的詞語就是利息,利潤中的一部再投入到生中,除了維持生産,還可以擴大生産。
這樣一根鏈條建立起來,整個社會就組織起來了,為了獲取更多的財富而運轉。而獲取更多的財富,在公利是天下之大義的原則下,就溶合到了本來的意識形態中。
讀完這些,王曾就把徐平在京西路的新政徹底理清楚,拔去了那一層蒙在上面的迷霧。
匣子裡的所有書冊讀完,王曾抬起頭來,只見外面天已經泛白。今日休沐,並不需要上朝,王曾可以暫時放下朝政瑣事,仔細想一想這一套《富國安民策》。
把書重新放入匣子裡蓋好,王曾輕聲道:“漢太祖奄有天下,用黃老之術,天下清靜無為數十年,而有文景之治。至武帝奮然而起,威加海內,四夷賓服。是武帝之雄心壯於文景兩帝耶?如此說則是愚夫之論了。此一時彼一時,至武帝之時,不得不變了。如今本朝前數十年雖欲清靜無為而常不可得,但到了今日,也不得不變了。理財之術,徐平遠過於桑弘羊,於道又能自圓其說。有此一策,足以安天下!”
漢武帝東徵西討,威勢之盛,古今罕有可比。用兵需要有錢糧,桑弘羊便就是漢武帝的錢袋子,保證了軍用所需。徐平能做到桑弘羊做到的事情嗎?今夜之後,王曾認為是可以的,而且可以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