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看看窗外,陽光依然明亮,連傍晚時分都還沒到呢。出了口氣:“本來在考慮事情,不知怎麼就睡著了。對了,主管找我有事?”
徐昌神情一下變得沉重起來,點點頭:“有事,這事非跟大郎商量不可。”
見了徐昌的表情,徐平就知道不是平常小事,一下清醒過來,對徐昌道:“來,到這邊坐下慢慢說,反正我現在也沒有事情做。”
雖然徐平一家人都把徐昌當作自己家人看待,徐昌自己還是謹守主僕的規矩,並沒有落座,只是站在桌邊。
先嘆了口氣,徐昌才開口:“今天早上,大郎與小乙哥出去之後,我也出了門,想著去拜會幾個熟識的朋友。不想,卻是開了眼界——”
徐昌便把自己如何與孫望樓相識,如何相約在新年元旦這一天一起喝酒慶賀,之後自己如何到了汴河,怎麼進了那座酒樓,進去見了什麼事,發什麼了什麼事,都詳細說了一遍。說完,小心看著徐平臉色,心裡惴惴不安。
徐平沉默了一會,把徐昌說的話在自己腦子重新組織了一遍。感謝前世看的那些腦洞大開的影視劇,徐平對于徐昌的遭遇竟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驚奇。
三司是京城裡公吏最多的衙門之一,而且專業化程度極高,自徐平進入鹽鐵司,雖然並沒有手下公吏在他面前耍滑頭,徐平還是感覺出了一點不對的味道。
與三司使相比,判官和副使大多久任,實在也是不得以而為之。三司衙門裡的案卷堆得山一樣高,各自都有不同的格式,如果只是進去當個一年半載,以這個時代的效率,連公文的格式都認不全,更不要說處理具體的事務。
哪怕是久任,三司官員還是極度依賴屬下的公吏,很多小事,下屬的公吏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了,官員根本沒有精力一一過問。這種情況下,屬下公吏不使小手段就像太陽會從西方升起來一樣稀奇。徐平一直不甘心的,是得不到屬下公吏運用權力得利的方式的訊息,要想防範也無從下手。
很多官員為了防止公吏奸滑,一上任往往就來個下馬威,比如抽查,比如派信得過人私下打聽,抓到把柄重罰幾個,大多都能保證這一任官做得順順當當了。
徐平不同,他本就是個習慣做具體事務的人,上任之後就花了很大精力查閱案卷,發現有疑問的就單獨放出來。然而很快徐平便發現,自己單獨放出來的案卷,不用自己專門吩咐屬下公吏怎麼做,他們自己就把這些漏洞處理得妥妥當當。
換句話說,這些公吏不是不知道哪裡有問題,他們心裡很清楚,而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把問題留在了那裡。徐平在邕州提舉蔗糖務,這些公吏已經見識過蔗糖務的風格,又有破升龍府擒交趾國王的威名,公吏們不想觸徐平的黴頭,小心伺候著。
但是這樣一來,屬下的公吏溜光水滑,完全讓徐平找不到把柄,官做得是舒服順當了,但改善衙門缺陷的想法卻也就無從提起了。
聽了徐昌的話,徐平才知道這些公吏的奸滑還在自己意料之外。之所以不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做有風險。能夠在京城這個權力場中安身立命,這些公吏都八面玲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哪裡有明顯的把柄留給別人。
這些人如此處心積慮地接近徐昌,只說明一個問題,他們已經嗅到了風聲,茶法只怕很快就變了。既然從徐平這裡下手代價太高,那便從他的身邊人身上想辦法。
這些人並不怕徐昌回來把事情告訴徐平,在京城裡面縱橫這麼多年,他們又能瞞過哪個去?不過是知道的人當作不知道,想知道的人反而不知道,想下手的人又無處下手。
徐昌在京城裡面也不一年兩年了,在那酒樓裡見了那麼多人,竟然沒一個認識,本身就說明人家早作了準備。說破天去,就是朋友相會經了一場奢華的酒宴而已。
見徐平許久不說話,徐昌小聲問道:“大郎,我該如何做?我覺得是不是以後不要見這些人了,跟他們攪在一起沒有好處,做的多是違法犯科的事。但要是翻了臉面,這些人在京城裡各行各業都有,我怕我們家不知什麼時候就要吃虧。”
“不必,他們叫你,你只管去!”徐平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兩步。“有吃的你盡管吃,有喝的盡管喝,不用跟他們客氣!”
“可是——他們必然是要從我這裡打聽大郎的訊息的,要是一時說漏了嘴,可如何是好?我不打緊,到時牽累了大郎的前程——”
“怕什麼,他們問起什麼你就說什麼,反正我也從來不在家裡談公事。只要我自己心裡有數,便不怕他們知道,你不用擔心,我自有主意!”
說到這裡,徐平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突然覺得,有這麼一群人攙和進來,也未必就是壞事,把事情徹底搞亂,說不定還有利於自己。
所謂亂拳打死老師父,面對龐大的阻力,還是亂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