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廟的後院裡,熊熊的烈火炙烤著架子上的鴨子,不時有鴨油烤出來,滴到下面的柴火裡,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旁邊劉小乙和魯芳帶著兩個兵士削了幾根長長的竹枝,串上洗淨切好的獐子肉,伸到火上去烤。
在不遠處,架著一口大鍋,在裡面煮了剩下的獐肉和骨頭,水已經燒開,發出“咕咕”的聲響,香氣慢慢從鍋裡飄蕩開來。
徐平一向秉承自己有肉吃,則就讓屬下有湯喝的原則,自己吃肉的時候,必定會煮一大鍋肉湯,讓大家最少有那味道到嘴裡。而且肉湯煮得久,味道便足,而且裡面的營養也不缺,不至於讓屬下虧欠了身子。
大銀杏樹下,徐平和李參相對而坐,一邊品著茶,一邊閑談。
把手裡的茶杯放下,李參笑道:“待制在三皇廟裡燒肉飲酒,這廟裡主持的道人不知道心裡怎麼想,就不怕神靈沾了葷腥?”
“他們不應該怕!但凡祭神,怎麼也得備個三牲,可見神靈是不忌葷食的。這些守廟的這也忌那也忌,是被胡人傳來的習俗蠱惑,我們漢人哪裡來的這習俗。他們若是覺得我在這裡烤肉飲酒犯了忌諱,得先想想自己對不對得起祖宗,再想神明的事。”
李參聽了哈哈大笑:“待制說得好直白!”
徐平道:“本來就是。平常百姓三餐不繼,哪裡還想著忌諱葷食,都是這些飽食終日的才有那心思。覺得吃不下去,老實餓幾頓就好了!”
嘆了口氣,李參看著徐平,臉色嚴肅起來:“待制這話意有所指啊——”
“李通判這麼說,我也不好否認。河陰雖然不是大縣,但滿縣只有一家上戶,這事情你以前知道不知道?莫說地方貧瘠這種託詞,五等戶的分等,本來各地就標準不一,總不能河陰比孟州其他縣差這麼多!”
李參緩緩地道:“我作為一州通判,管著一州民事,若說是不知道就矯情了。這河陰縣實在是與他處不同,不管按什麼標準來,都是隻有一家上戶。”
“鄉村民戶分五等,自然是有分五等的道理。如果連五等都分不出來,那就說明這個地方有問題,李通判明的不明白這個道理?”
聽了這話李參就笑了起來:“徐待制,天下之大,各種奇異的事情應有盡有!怎麼就不能有個縣民戶分不出五等來?蔣大有一家,我再三關照過,河陰縣這裡一直報上都沒有作奸犯科的事情,難道我還能把他家裡抄了?”
徐平冷笑一聲:“全縣只有一家上戶,你說這家是守法良民,這話你自己信不信?”
“我如何不信!縣令姚澤廣雖然入仕前只是張太尉家裡的幹人,但為人精明,到河陰縣任職之後也是兢兢業業,他的話總不是憑空白說!”
“姚澤廣,兢兢業業?——是,沒錯,前天他審的一樁案子,一家的孩子跑到舅舅家玩了,婦人以為自己的孩子丟了,來縣裡遞了狀子。姚縣令把所有的差役全都派出去,自己親自帶隊,幾乎把整個縣都翻過來。昨天又有一件案子,一家的雞被隔壁的狗吃了,來報案說是村裡有偷雞賊,姚縣令又忙了一天——”
李參微笑:“小小地方,本來就都是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姚澤廣事事親為,雖然難免有小題大做之嫌,終究是一片勤政愛民之心。”
“李通判,你當我傻的嗎?!”聽見這話,徐平猛地一拍面前的石桌。“我自從進士中第,也是在州縣做了六七年的人,如何不知道這種把戲!地方豪強,為了不讓官方找自己的麻煩,專一捏著地方親民官的脈門做事。來個貪財的,便就有大把銀錢孝敬你,來個不貪財要做事的,便就天天有這種小案子讓你不得閑。不管是姚澤廣,還是你李參,都是在地方多年為官,辦事得力,政績突顯,不知道些?”
李參見徐平變了臉色,知道再說一些虛言沒用,沉聲道:“徐待制到底要如何?”
“我剛才已經說了,最遲秋後便要開渠,河陰縣裡要出人力物力!”
李參緩緩地道:“就是現在,下官也敢作保,縣裡一定不會誤了工期!”
“然後呢?一條水渠修成,我徐平被這一縣裡的人罵上千百年?我做的是對朝廷有益的事,對地方有好處的事,這好處要讓地方百姓感受得到,不是來找罵的!”
李參沉默了好一會,才沉聲道:“待制還是把話說清楚,到底要我如何?不管那蔣大有還是童七郎,都與我非親非故,要殺要剮,只要待制的一句話!”
徐平冷笑一聲:“我說的不清楚嗎?全縣只有一家上戶,那就絕不可能從來不做作奸犯科的事!你去把這背後的事情查清楚,按律治罪,該殺就殺,該發配充軍就發配充軍!不是我要對他要殺要剮,而是查清楚他是該殺還是該剮!”
“如果,我是說如果,那蔣大有和童七郎兩人都確實是守法良民,該如何處置?”
“如果你查出這種結果來,我便就移文京西路轉運使司和提刑司,讓他們派人來查。我還是那句話,只有你用不用心去查,絕對沒有他們是守法良民的事!到了那個時候,李通判也明白會發生什麼,我們三家聯名參你,欺上瞞下,魚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