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隨著微風打到人的臉上,夏夜裡卻帶著刺骨的涼意。
徐平轉頭看了看依然站在路上的兩個身影,心裡有些暖暖的。當自己在這涼冷的雨夜離去,還有人記得自己,願意冒雨來送自己,也已經足夠了。
同行的兵士和小黃門都不說話,他們不是任守忠,跟徐平無怨無仇,見了這種場景心裡總是有些觸動。
此時已是深夜,悽風苦雨,任守忠以太後旨意為藉口,要徐平心須當天起程。隨行的人一起受苦,心裡也有些怨言,一時路途有些沉悶。
馬蹄敲打著路面上的碎石子,和著不斷落下的雨水,發出撲撲的聲音,一行人走出街市,向著不久前在左江上建起的浮橋走去。
出了街市,任守忠終於出了一口氣。萬沒想到這個徐平在本地的官聲還不錯,大半夜裡還有人送,真是煩也煩死人。
浮橋有兵士看守,隨行兵士上前報了一行人的名字,開了關卡,一行人騎著馬踏上了浮橋。
自中晚唐起,橋渡便開始有官家收稅算,入宋沿習不改,收入少的地方甚至包給攬頭代收。這處浮橋是蔗糖務所修,從一開始徐平便免稅算,立碑於橋頭,以為永制,也算是他給當地百姓留下的德政。
進入雨季,左江水漲了起來,激蕩的水聲如雷鳴,沖著浮橋左搖右擺。沒有人下馬,只是默默地在橋上緩緩前行。
徐平抬頭向上遊看去,漆黑的夜裡什麼也看不見。不知劉小妹的小廟前面現在有沒有人上香,他特意向龐籍和餘靖交待過,讓兩人照拂一下這位邊疆遠地的小小地方神,也不知兩人會不會放在心上。
桑懌破廣源州,擒獲了黃師宓兄弟,被徐平帶到劉小妹廟前,一刀殺了祭奠劉小妹神靈,算是了了這段恩怨。
在邕州的風風雨雨,恩怨情仇,都隨著這左江水一起遠去了。
過了浮橋,任守忠大出了一口氣,高聲道:“徐平,打馬走得快一些,不要磨磨蹭蹭。莫以為出了太平縣,我就會讓你歇息,今天要一路走到邕州!”
說了,心裡得意,看著身邊給他打傘的小黃門不住地陰笑。
這一路上任守忠沒別的辦法,吃住行可是他說了算,怎麼也要想辦法讓徐平吃點苦頭。內侍升遷歸樞密院,徐平讓樞密使副一起厭惡,還想有好果子吃?當年使相曹利用享受過的,任守忠也要讓徐平嘗嘗滋味。可惜的是看起來徐平的臉皮比曹利用厚得多,不會半路上一根索子上吊了事。
徐平此時心情複雜,哪裡有心情跟個閹人生氣?人來了沒石全彬的人帶個口信,徐平已經想到了路上不會太平,該忍的也只好忍了。
過了浮橋,河邊遍佈貨場客棧,偶爾亮著一盞燈,才讓人感覺到人煙的生氣。過了河邊街市,就到了蔗糖務的地盤,開始進入大片的蔗田和稻田。
雨時大時小,就是不停,一路走來,身上早已經濕透了,愈發覺得透骨的涼意。任守忠也得打顫,早加了兩回衣服,又在外面披上了一層油布。
前方路兩邊都是果樹,枇杷已熟過,紅桃正肥,荔枝正當節令,在這雨夜,卻只是一片黑影。
在一片黑影中,卻有幾盞燈籠在路邊,隱約照出前方的路。
任守中遠遠看見,高聲吩咐前面的兵士:“沒想到這嶺南的土人要錢不要命,半夜裡下雨還有人在路邊賣瓜果,到了那裡住一下,我們買些荔枝來當零嘴。這物事我們中原沒有,莫要錯過了!”
兵士鬨然應諾,打馬走得快了起來。
馬一路行著,馬蹄聲敲碎了夜的寧靜,穿透雨絲遠遠傳出去。
前方的燈籠竟然越變越多了,任守忠道:“聽見馬蹄聲,賣家越來越多了,這樣最好,莫要給他們高了價錢!”
不一刻,到了跟前,卻並沒有什麼賣瓜果的人,只有三三兩兩的鄉民站在路邊,扶老攜幼站在路邊,高高舉著燈籠。
站在最前邊的,是林業和李二郎一家人,鐵錘和巧娘站在前面,一人手裡一盞燈籠,高高舉起伸向前面。
離著不遠,是岑大貴拉著爹的手,一樣舉著一盞燈籠。
再向前看去,雨夜裡看不遠,但目光所及,路兩邊卻是星星點點。
見到徐平的身影,鐵錘和巧娘學著父母的話,一起高喊:“雨夜路滑,太守一路走好!”
徐平怔在那裡,卻見不大一會,路兩邊的燈籠越來越多,沿著去邕州的路如繁星,更如徐平前世的路燈一般,再不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