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自己院子的門,帶了等在門口的譚虎,徐平一路回到花廳裡。
段雲潔已經過來了,就坐在身邊,揹著身子,不知在想什麼。少女坐她的身邊,雙眼看著地面,一臉茫然。
徐平心情正好,見事情解決,走上前去問少女:“剛才我怎麼說你都不信,怎麼一見段姑娘就信了,她臉上又沒刻著個段字。”
少女木然地道:“我看她的樣子就信了,世間除了阿申,還有哪個能夠養出這樣的女兒?再也沒有第二個了。”
徐平聽了這話,心中也是好奇段雲潔的這位母親到底長成什麼樣,才會給人這種自信。他早就聽段雲潔提起,她跟母親阿申長得並不太像,這樣還能讓少女如此篤信,也算是奇事了。
見段雲潔背轉著身並沒有理自己,徐平便又問少女:“對了,剛才我問你姓什麼叫什麼,你還沒有回答呢。還有你帶來的到底是什麼信?”
少女道:“我叫小竹,沒有姓,從生下來就是黃家的僕人,隨在阿申身邊的。阿申病了,幫我逃了出來——”
少女說到這裡沒再說下去,徐平卻一時怔在那裡。
蠻人的稱呼很隨意,並不像漢人那樣無數規矩,少女雖然是阿申身邊的婢女,也同樣直接叫阿申,並沒有什麼避諱。
徐平對這一點倒沒什麼意外,儂存福的妻子就叫阿儂,現在做了皇後還是那樣叫,這還是同姓呢。至於沒有姓也不意外,很多下層蠻人都沒有姓,以前真要用的時候便用主家的姓,現在行了括丁法,大家都自覺不隨主家姓了。
但少女那一句阿申病了卻讓徐平吃了一驚,這才想起段雲潔一直揹著身子沒理自己。他和段雲潔之間有點隱隱約約的曖昧,身邊的人都知道這一點,大家一起裝著糊塗罷了。
地方官員不能在管內娶妻納妾,更不要說段雲潔的身份,父親怎麼說也是一縣之長,沒有給人做侍妾的道理。當然法律是法律,人情是人情,真豁出臉皮去也沒人會怎麼樣,不過就是斷了前程而已。如果在仕途上沒什麼追求,這種事情完全可以不當回事,但還想有所作為,就不能讓人抓住這種把柄。
徐平這兩年升遷很快,自然會使有些人眼紅,如果真出了這種事,朝裡肯定有人做文章。他在朝裡又沒貴人照料,沒什麼奇跡的話,就此在地方上做一輩子小官都有可能。更不要說林素娘一個人在家裡替他侍養雙親,還撫養幼女,做出對不起她的事情來,被人用指頭戳也戳死了。
至於段方的官宦身份倒是次要的,這種事情雖然不好聽,但也不是沒有人做,這個年代人的出身本來就不怎麼講究。蘇兒還是官宦人家出身呢,當年不一樣賣到林家做了林素孃的貼身丫頭。
譚虎見徐平在那裡臉色尷尬,向身邊的兵士使個眼色,帶著他們默默退出了花廳,只在門口守著。
徐平這才出了口氣,到段雲潔身邊低聲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說出來大家也有個商量。”
段雲潔轉過身,把手裡的一張紙默默地交給徐平,沒有說話。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剛才顯然是揹著身子在默默流淚。
這是徐平第一次見到段雲潔哭,這個女子性格剛強,在人前從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也只有在徐平面前才會偶爾說兩句心裡話。
段雲潔的臉龐俊秀,但並不給人嬌媚的感覺,就連哭起來也不是梨花帶雨的模樣,傷心中依然帶著一種剛強。
信是阿申寫給段方的,說自己最的身子不好,感覺命不久矣。這麼多年堅持下來,死對她已經不可怕,惟有幾件事覺得遺憾,放心不下。
“……與君相別十幾年,同穴不可期,來世不可知,每每想起真是人生憾事。生女而不養,也不知長成了什麼模樣,此身去前……”
徐平看著信,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心裡只有暗暗嘆氣。
“你把甲峒打下來,讓我們母女團聚好嗎?哪怕就是隻見一面也好。”
段雲潔輕聲問徐平。
徐平怔怔地站在那裡,沒有回答。
“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一件事,因為我知道求你也沒有用。你是男人,這樣的軍國大事,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就做什麼。唉,你這樣做男人是好,可是,有時候想想,真的就好嗎?”
段雲潔輕聲說著,像是自言自語。徐平的性子是這樣,認真地說,他也不是那種不理會女人感受的人,但軍國大事絕不會腦袋一熱就答應,就是心裡答應了也會仔細謀劃,嘴上不會說。
“思明州到憑祥峒的路修通了,下個月我去憑祥峒。”
沉默了好久,徐平才沉聲說道,最終也沒有說出那句“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