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幹嗎,珊珊?”
“噓——”,食指豎在唇邊,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你看誰來了?”
分開花枝探出頭去,只見一行三人正沿著小徑朝水榭走來,為首的正是袁耀。
“可我今天穿的是男裝,就算被他看見又如何?”
不意珊珊雙頰一紅,頓了頓,頗有些強詞奪理地道:“反正你們少見面為妙。”
撇了撇嘴,我決定不和她爭執,畢竟她也是為我好,雖然她這臉紅得有點莫名其妙。
隨著策在江東一路勢如破竹,袁術對他的戒心越來越重,派袁胤奪佔丹楊已將這份戒心表露無遺,一旦策有所異動,難保袁術不使出什麼陰謀詭計來。有鑒於此,為安撫袁術,策在徹底將劉繇擊潰驅逐出吳郡後——後者先是從曲阿退踞丹徒[1],後又敗逃豫章郡[2]——便派舅父吳景、堂兄孫賁、族兄孫香來到壽春,表面上是報捷,其實是表忠心,並不出意料地為袁術所留,以供驅使。舅父一在壽春安頓下來便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來到周府,周瑜一直跟策保持通訊聯絡,我對自己的行蹤被知曉並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舅父並沒有責罵我,只是一聲接一聲地嘆氣,倒把我搞得難為情起來。在與周瑜密談一番後他最終並沒有帶我走,大約他認為我待在周府比跟著他更安全,但臨走前還是反複叮囑我不要被人認出來,以免節外生枝。而唯一有那麼點可能認出我來的也就是袁耀了,畢竟當年迎接父親靈柩時曾打過幾次照面。可一來五年過去了,我長大了不少,二來我平時出門都是扮男裝冒充周瑜的族弟,是以也並不怎麼擔心。
“好啦好啦,聽你的。”深深吸了口氣,我的一隻手卻仍下意識地按在胸口上,只因我仍沉浸在方才的琴曲中,胸臆間被一種時而熱烈時而寒冷的情緒充塞著,那感覺有點近似於看到一顆流星,須臾的華美絢爛固然令人心潮激蕩,然而更久的,卻是一種悵然若失的情愫,宛如琴音纏繞,嫋嫋不絕。
“奇怪,他們怎麼都來了?”我聽到珊珊小聲咕噥,再看向外面時只見以袁耀為首的三人已走進水榭中,另兩人看上去不但與袁耀、周瑜年紀相若,那一身的氣派,也顯見是世家出身的貴公子。尤其其中一人鼻樑高挺、眉目深刻,竟頗有幾分不同於中原人的風貌,似乎就是方才出聲叫好的那一個。
“孟起兄,”周瑜已含笑一揖,“幸會!”
那人略一錯愕,旋即還禮如儀,亦笑道:“公瑾兄好眼力。”
什麼,這便是威震西北的徵西將軍馬騰之子,馬超馬孟起麼?聽說他祖母是羌人,怪不得他長成這副樣子。咦,他不是在涼州待著麼,怎麼跑到壽春來了?
我正暗自納罕,只見周瑜轉向另一人道:“多年不見了,德祖。”
不是吧!他是當朝太尉楊彪之子楊修楊德祖?須知弘農楊氏四世官居太尉,是幾可與汝南袁氏比肩的大族名門。是啊是啊,他們怎麼都來了?真是太奇怪了!
忽而又見袁聆上前襝衽施禮,對三人皆以“兄”相呼,這下我不由直接呆住——袁耀不用說了,楊彪娶的是袁術的親妹子,這個我在壽春的名流聚會上聽說過,因而楊修算是她的表兄,可這馬超……腦中驀然靈光一閃,我猛地想起徵西將軍馬騰同袁聆的曾外祖馬融同為伏波將軍馬援後裔來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我不禁吐了吐舌頭,汝南袁氏、弘農楊氏、扶風馬氏、廬江周氏,這關系果真是層層疊疊,盤根錯節啊!
“擺酒!”隨著周瑜一揮袖,僕從們進出佈置,袁聆趁機施禮告退,路過隱身在花叢中的我和珊珊時,輕搖螓首笑了笑,便如一片雲一般盈盈飄走了。
“咱們也回房去吧。”珊珊捅捅我小聲說。
“再待會兒再待會兒!我想聽聽他們說什麼。”
珊珊無奈:“你呀,就是對什麼都好奇。”
說話間幾個人已分賓主坐定,周瑜率先舉杯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今夜小宴,權當為孟起、德祖洗塵,瑜先幹為敬。”說罷仰首一飲而盡,舉杯環照。
“有朋自遠方來自是歡愉喜樂,可我這近在咫尺之友,公瑾也不要視而不見喲!”
說話的卻是袁耀,話音落地我和珊珊不由相對吐舌一笑。他說這話不是無因由的,我都記不清有多少回了,他興高采烈地跑到府裡來,滿心以為憑他與周瑜多年的友誼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周瑜斷不會繼續蟄居雌伏下去,而是慨然應邀,襄助其父轟轟烈烈成就一番事業,奈何每每抱望而來,失望而歸。
“子煜既是瑜之摯友,必知我、懂我、惜我、諒我。面對知我、懂我、惜我、諒我之摯友,瑜又如何會視而不見呢?”
周瑜淺笑輕言,從從容容說出這番話來,那份優雅的慵懶,那份玲瓏的心思,那份敏捷的才幹,任是你性烈如火,也只能沒了脾氣,何況袁耀本就是個寬厚人呢?他也只能同以往無數次那樣,啞然而笑罷了。
“說真的,我都有點同情你那耀哥哥了。”
我吃吃而笑,珊珊攤開雙手搖搖頭,片刻後,亦掩了口吃吃地笑起來。
倏忽間酒過數巡,水榭中人豪飲快談,意極歡暢。我認真傾聽著他們所說每一句話,觀察他們的每一個動作、表情,漸漸地,我發現那馬超和楊修雖一個是身姿俊拔、行動矯健的將門虎子,一個是雅逸風流、書香傳家的翩翩文士,性情卻都是極狂傲不羈的。馬超那種狂是:你們都弱爆了,而我是最強悍的;楊修的狂則是:你們都傻透了,而我是最聰明的。當真有趣得緊。看著他們,我忽然情不自禁地想起策,想起權,想起我的哥哥們來。此時此刻,若他們也在這裡,會是怎樣一幅圖景呢?誰和誰會比較投緣,誰和誰又會因所見不同而爭論起來呢?雖然現在想起他們來,我仍會有那麼一點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