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謝絕了女使丫鬟的攙扶,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拉緊著披在身上的丈青色披肩,內裡是一件墨綠色假領旗袍,開衩不高,露出右半邊月牙狀的殘足。
她臉色有些白,像紙一樣,頭發被隨意地用一根翠簪子挽住,遠遠看去,像是一棵早春的樹,羸弱卻又清爽。
女人邁過正屋,一瘸一拐來到眾人面前,微微俯身,道:“給各位姐姐問安,今天身上不大舒服,來遲了,希望姐姐別怪罪。”
這話是說給大太太如芸聽的,二房的鳳霞卻接過話茬,滿面春風道:“快坐下吧,你腿指令碼就不利索,讓你從西廂房走到這,也是難為你了。”
底下人奉上熱茶。
“素秋……”
邱婉凝雀躍上前,卻被正座之上的如芸乜退,傅如芸理了理衣擺,不卑不亢道:“沒大沒小,你以為她還是你在女校的同學嗎?她既嫁給了你爹,做了他的妾,你就不應該喊她的大名。”
婉凝面色一黯,不大痛快地撇了下嘴,福了一福,“是。小媽好。”
沈素秋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低頭去噙手裡的茶。
“還是六妹福氣好啊,”溫靈揀起團扇,心不在焉地搖著,“嫁過來這麼久了,還讓人惦記著你入門前的身份。你不說我都忘了自己叫什麼了,出門進門只聽別人叫我四太太、四姨太,也不知道還有沒人記得我到底是誰。”
這話透著傷感,美人說來,更是哀豔。沈素秋支著膝蓋,強笑著安慰:“四姐傾國傾城,又何必這樣消極。咱們幾個裡頭,老爺最疼的就是你,別人拜佛都拜不來。”
溫靈聞罷立刻挺了挺腰桿,這話聽著很是受用,她想到底是讀過書的女學生,言行談吐就是那樣動聽。“傾國傾城”,這是她這個紮西勒[1]一輩子都想不到的詞兒。
鳳霞眼珠一轉,看看大太太如芸,又看看四太太溫靈,確定只有自己聽出了素秋話裡的別意——這三言兩語,看似在捧老四,實則在罵主座上的那位。尤其那句“別人拜佛都拜不來”,這滿屋子人裡,可不就只有她傅如芸一人信佛?
也就只有她,視老爺指令為天命,老爺恩寵為天恩。可惜邱守成對待這位正妻興致平平——這也正常,沒有男人鐘愛老去的花朵,他們永遠嚮往熱烈的春季,可以翻滾在無數年輕肉.體鋪成的苗圃裡,年輕女人的體香就是花香。等花老了,花香也變屍臭,再多香灰檀木、佛祖心經都祛不掉那股陳年的黴味。鳳霞自己也時常覺得身上有點子黴。
“對了,進城前有樁巧事我還沒說,”邱婉凝看向主座上的大太太如芸,餘光帶過一味埋頭抿茶的沈素秋,“你們猜,我從北平回西安的路上,遇到了誰?”
“誰?”眾人紛紛從短暫的沉默中活絡。唯獨沈素秋一人神色縹緲,彷彿魂靈遠渡萬裡,早已飄出了邱府。
“鐵生,”女孩興致勃勃,“我遇到了鐵生。”
“哪個鐵生?”
“就是從前老爺身邊的那個巡僕,還說要認他做義子的那個,周鐵生呀。”
沈素秋眸色一沉,手中蓋甌懸停在杯沿,傾斜的茶碗滲出一條蜿蜒的水漬,滴答在腳上那雙藏青的繡鞋上,像三月裡被雨浸潤的筍尖。
“哎呦.......”鳳霞拍了拍大腿,看著沈素秋沾濕的裙裾,朝傅如芸睇了眼。
沈素秋忙從痴凝中回身,將腳縮排裙擺,擺正茶碗,起身致歉。
“今天身子實在不舒服,我想先回房睡一覺。先告辭了。”
“素——小媽不見見?”邱婉凝忙拉住她袖角,像是故意說給她聽,“他就在門外。”
沒等沈素秋表態,邱婉凝拍了拍手掌,管家爺杵在門口,吩咐兩個小廝扯開了門。
逐漸擴裂的門縫裡,鑽進一個身高肉壯的男人。他邁著正統的外八步,手裡牽只騾。騾兒鈴鐺嘚兒當、嘚兒當,男人慢慢走近,眾人這才看清他手臂上盤起的青筋,像樹須一樣,穩穩紮在那身豐沛的血肉裡。
他面板黝黑,上身汗白對襟短褂,配緬襠褲,用草繩繫腰。腳上踩著雙沾了泥的黑布鞋,肩上還搭著條發黃的褡褳[2]。典型的農夫裝扮,街上隨處可見,和這滿屋子香水味繚繞、燕舞鶯歌的女人共居一室,突兀得有些不著調,彷彿一抹錯亂的音符。
“給各位太太請安。”
男人單膝抵地,扯下褡褳,鋪在身前地上,虔誠俯首。
“給大太太請安,二太太請安,四太太請安,大小姐請安——”
他稍稍一頓,抬頭瞥了眼沈素秋,嗓音喑啞,“六太太請安。”
沈素秋的心快突到了嗓子眼。
她絞著帕,死死摁住胸口,另一隻藏在袖筒裡的手,不自覺攥成了一個拳。
雪亮的甲貝此刻就像鐵片一樣,貫入掌心。她還是沒忍住,抄起身旁一隻沏滿沸茶的水碗,朝男人頭上扔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