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既是僵童,便註定出胎即死,命不久矣。
似乎幾年都未曾下過那麼大的雨。
雨水漫了山路, 風折了大樹的枝幹,飄搖墜落。長齊站在觀門邊,身旁是心有餘悸的開門弟子, 盯著地上道:“大半夜, 我還以為鬧了鬼……”
話音落時頭頂一聲驚雷,炸開平地, 四方黑夜剎那間亮如白晝,遠處的樹後,有一抹濕透了的桃紅色衣角, 衣角下是金靴, 靜悄悄地朝後收了一收。
觀中的弟子打著傘蹲在地上觀察, 正有些欲言又止:“師傅, 這僵屍上的銅錢鏈刻了廣陵王府的……”
雨幕成霧, “嘩啦啦”的水聲伴著雷聲, 壓去弟子剩下的聲音。長齊不動聲色,只是讓弟子又在門外放一把傘,再將那銅錢鏈解開擱在門外, 默不作響的, 差人將屍首抬了進去。
“第二日再開觀門。”回憶至此,老道長淡淡道:”那銅錢鏈被拿走, 傘卻未曾動過。”
長齊沒有直說, 但李秀色已然心知肚明。
她腦中有轟隆隆的雷聲, 雨幕下漆黑的夜裡,彷彿能看見那習慣一身桃色、彼時卻單薄幼小的身影。她有些想象不出來, 這樣素來不染凡塵高高在上的桃色, 被雨水徹底打濕,混著滿身泥濘與汙血, 悶聲不吭藏於樹後的模樣。
李秀色喉嚨一時有些幹澀:“當真是世子親手殺了阿五?”
他那時才十歲。
“是。”長齊喟然而嘆:“但到底並非是他的錯。”
“阿五到底是天賦不足,雖為人師,危急中卻只能以命保命,為護這唯一的徒弟,被咬化成了僵。觀中替他化怨超度時,發現這阿五身上並無半分怨氣,唯一殘留的餘念,是他死前意志尚且清醒時,懇求世子親手殺他,也是他親口告訴了小世子,需用銅錢並劍生雷火刺於他心口,叫他即便化僵,也害不得人,飛灰湮滅。”
顏元今雖然才十歲,但自小是個孤傲性子,他囂張跋扈,自認沒心沒肺古怪心腸,看不起旁人哭,也從來不會哭。
阿五死的時候這小世子自然也未落一滴淚,想來是他想不通怎會有般的人,為了救他撲在他身上自己被咬,為了不害人還要求他親手殺了他。
於是他沉默半晌,只說:“你撐住,我去找人救你。”
未及轉身,袖口卻被人猛然拉住,攥緊的手爆出黑色的筋脈,指尖隱隱現出黑跡,顏元今低頭,看著那雙手上一點點伸長,卻還在避免刺碰到他肌膚的指甲。
“我找人救你。”
他低聲說完,頭也不回,只想甩開對方的手。奈何那人拉得太緊了,連說話聲都變得嘶啞:“世子,殺了我。”
少年的手被硬生生一節節掰開,今今劍被遞至他手上,身後那人繼續道:“殺了我……為師求你。”
顏元今道:“……我會去陰山觀。”
“沒用的。”
阿五卻還在笑,只是笑時血水自喉間嗆至肺腑,令他止不住幹嘔:“你看……我肚子都被剖開了……沒人能救得了我。”
廣陵王世子握劍的指尖發白,低頭盯著那已然冒起綠氣的黑甲,只重複道:“我去陰山觀。”
阿五忽然便沒了耐心,大聲道:“可他們救不了我!”
他的身子此刻劇烈的顫抖,眼珠於白黑色間不住翻滾,面部無止盡的脹痛,腐肉如藤蔓攀爬上他糜爛的肌膚。
“……世子還在猶豫什麼?!我讓你殺了我!聽不懂嗎?”
“算為師求你。我這一生,雖並無何大成大就,到死連個像樣的名諱都未有,卻也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不過是懶散無用了些,但從來都是但行好事。我這般的人,度衣師傅說,去後是能要入善道輪回的,你總不能叫我死後再去作孽?”
“你去找他們,也不過是耽誤時,我此刻已快沒了意識,若化了僵,便會開始吃人、咬人,甚至還會傷你,你是想要我到死還要欠你?”
見少年始終沒有動靜,他的聲音都似乎已經氣得發抖:“——顏元今,我給你當了五年師傅,你雖一聲都未喊過我,我也未曾怪你,只是事到如今,為何連我最後一個要求也不願意做?當真要我跪下來求你?!”
十歲的廣陵王世子久久未動,沒有出聲,手中的今今劍卻忽然出了鞘。
阿五忽而笑了,看著那劍,開口道:“沒錯,就是這樣。你要知道,我此生不過也只有兩個心願。一是聽你喚我一聲,二便是給我一記痛快……第一個怕是不行了,那就只給我一記痛快吧。”
“沒時間了,”他說著,笑容忽然又變得有些苦澀,像是最後的喃喃:“幫一幫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