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別恨我,忘了我
睡夢中,春曇無意識地翻了個身,如往常一般,膝蓋往胸口蜷,試圖抱住自己,奈何雙手被捆縛,他無力地掙脫了半晌,最終以失敗告終,只能退而求其次,將雙臂收在胸前,十指緊緊交扣——像一個跪地祈神的信徒。
他這幅蜷縮的睡相,洛予念曾不止一次覺得惹人憐愛,也不知怎會有人睡覺像只貓。
如今才想通,只是因為疼。
觀雪送藥進來的時候,洛予念剛巧將最後一縷靈力擰成的縛鎖解開,他略有些尷尬地抬起眼:
“我,我看他睡得很老實,就……”
觀雪搖搖頭,不甚在意,只是將琉璃藥盅端給他,盅蓋覆著符籙,可長久維持熱度:“他隨時都可能醒,現煎怕趕不及,就提前備上了。不知他能吃進去多少,萬一吐得太多,白蘇那兒還煎著一副備用。”
“……辛苦師姐。”洛予念點頭,伸手接過,可對方卻沒著急松開,僵持間,他不明所以抬起眼。
“阿念,若是可以的話,你勸勸他。這藥……不可長久服用。”
“嗯?”
“致人麻木昏睡的藥,大多都對神智有損。劑量喝得太多,哪怕日後能將人救回來,興許也會傷了腦子。”觀雪嘆了口氣,“若不是他總要尋死,師尊是萬萬不會下這方子的。”
說罷,她松開手,洛予念指尖一沉,驀地回過神,藥盅險些落地,將將被他捏穩:“嗯。”
天色已開始昏暗,觀雪慢步踱到春曇身邊,彎腰替他解下了遮眼的輕紗緞,見洛予念目露迷惑,遂解釋:“這屋子坐東朝西,清晨有朝陽,夜裡有月光,一天裡有大半天都明媚的耀眼……”她垂眸,目不轉睛盯著春曇熟睡的臉,視線卻深遠,好似能透過他肖似的神韻,注視到故人,“他爹爹搭建之時,刻意將窗子留得大了些。可如今,他雙眼畏強光,反倒享不了這福了……”
臨走,她掃了一眼枕邊,叮囑道:“你若要離開,記得將那玟棪木給他綁回去咬住,然後讓外頭的童子去藥爐知會我一聲,免得再出什麼岔子。”
“嗯。”
不知是不是接連喝了幾劑藥的緣故,春曇睜開眼時,洛予念竟分不出他是清醒了還是在做夢。
眼皮鬆松抬了一半,濕漉漉的眼睫下露出霧濛濛的瞳,沒有光亮,沒有焦點。
原本平靜無聲的呼吸逐漸變的急促而沉重,只眨眼的功夫,他額間便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鼻子裡發出難耐的輕哼。
應當是藥效要過了。
洛予念趕忙端起琉璃盅,輕聲喚他:“曇兒。”
那人嘴唇微微張開,緩緩震動,眼神空洞地盯著屋頂,好似在嚅囁著什麼,聲音含混而微弱,時斷時續。
洛予念不得不將耳朵貼到他唇前,靜靜聽了許久,才在一串串不成型的發音裡捕捉到了關鍵字
“……阿孃……我怕……回家……”
好似一記重錘落在後腦,洛予念頓時懵了,又瞬間被他一聲聲含在喉嚨裡輕細的呢喃喚回。
藥盅啪的一聲翻落在地,咕嚕嚕滾出去好遠。
奪人心智的湯藥盡數灑在衣擺上,洛予念緩緩轉過頭,細細看著春曇因疼痛而逐漸扭曲的面孔,手上凝起薄薄一層靈力,以手指梳理那人淩亂的發,揉過擰緊的眉,拭去鼻尖的汗。
其實他本有許多疑問。
他想問,算計究竟是從何開始的?又為何偏偏是他?他想問,十分的算計裡,有沒有幾分是真心?他想問,送他玉香囊的時候,為他熬冬瓜糖的時候,替他篦發紮三仙繩的時候,牽他的手,抱他吻他的時候,摘一朵曇花送給他的時候,那些笑容,那些關切是真實的嗎?
可現在,這些計較,跟自掌中傳來的痛苦的顫抖,劇烈地痙攣相比,實在無足輕重。
他心裡只剩一個問題……這人世間,如今就沒有半分值得你留戀的東西了麼?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落下來,淅淅瀝瀝。
周身灼熱的火舌驀地一矮,晦暗不堪的天地間出現了矇矇亮光,春曇緩慢地抬起手,蹭過顴骨,那裡的水跡正緩緩沿著面板流下去,帶著一絲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
意識一絲一絲流回腦中,他一點一點撐開雙眼,試圖看清眼前模糊的人影,可不知是天色太暗沒有點燈,還是他的眼睛盲得更厲害了,他用盡力氣依舊只能看得到人的輪廓,不過,輪廓便足矣……他認得他。
春曇舉起痠痛的手臂,向上方摸索過去,很快,一隻手輕而又輕地扣住他的掌心。
更多滾燙的淚淋在他手上,滾進他的衣袖裡。
春曇一愣,後知後覺,洛予念在哭。
可他哭過嗎?他也會哭嗎?他自幼沒受過父母家人的呵護,小小年紀就被送進人情淡漠的仙門裡,隻影獨行修煉,沒人會縱著他軟弱流淚,他便也奔著一副斷絕七情六慾的模樣去活,好像早忘了該怎麼哭一場。
被冒犯,他無動於衷。
被懷疑,他不屑一顧。
被冤枉,他大度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