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昨天燒的那幅《寒食圖》!”
甘子千覺得有人在自己頭頂上撞了聲鍾,渾身震得麻酥酥的。萬沒想到那五窮急生瘋,想出這一招來。
畫兒韓說:“你告訴他,那幅畫是假的,他騙走幾百大洋就夠了。還不知足,跟他上官面去說理。”
“經理,您聖明,買賣人能這麼回人家話嗎?人家拿著當票兒,那怕當的是張草紙,要贖也得給人家!拿不出這張草紙來得照當價加倍賠償,就這樣人家還許不認可。怎麼咱倒說上官面兒說話去?”
幾句話問得畫兒韓無言可對。這時外邊吵嚷的聲音大了。只聽那五爺細細的嗓子像唱青衣的叫板似地喊:“怎麼著,想賴我的傳家之寶啊?還說我的畫兒是假的?好,就是假的,我這假的是陳老蓮仿的,比真的還貴,沒東西就賠銀子吧!”
畫兒韓站起來說:“不像話,我去看看,子千,我請假了。”
甘子千聽到那五爺喊,先是生氣,繼而尷尬。那五這一著,將得他手足無措。他顧不上規矩禮節,硬跟著畫兒韓到了前櫃。
當鋪的櫃檯,照例高出顧客頭頂一尺多。迎面牆上掛著黑紅棍(這是清朝官商的遺俗,表示一半是買賣一半是衙門)。這時連帳房帶夥計四五人都圍在畫兒韓身後朝櫃檯下看。只聽見那五細聲細氣地說:“有畫兒拿畫兒,沒畫兒呢,咱們找個地方說說……”
甘子千走到畫兒韓身後,越過櫃檯往下一望,只見那五身後還站著一個矮黑胖子,灰布褲褂,袖口蓋住手,十三太保的紐袢全敞著,露出裡邊的白洋布汗衫兒、紅兜肚。一眼就認出了是外五區偵緝隊的黑梁。看這陣勢,那五已打定主意要勒畫兒韓的大脖子了。甘子千向那五使個眼色,知其不可為而為地說道:“我當是誰呢。五爺呀!嗨,都是自己人,您何苦……”
“甘爺,我們談公事,您可別瞎攙和。我把祖上傳下來的一個挑山當了。今兒來贖,他們一會兒說我那畫是假的,一會兒叫我展期,您說這能不叫我急嗎?”
甘子千正想找句合適的話勸那五罷手,畫兒韓往前一擠,把頭伸出櫃檯,衝下說道:“您急呀,我比您還急呢!我算計著一開門你就該來的,怎麼到這鐘點才來呀,不是要贖當嗎?錢呢?”
“敢情你怕我沒錢?”那五從底下扔上一個白手帕包的小包來,裡邊滿是五顏六色的聯銀券。畫兒韓叫夥計過數,夥計數了,連同利息正好八百多元。畫兒韓把利息數出來放在一旁,把六百元入了櫃,伸手從櫃檯下掏出個藍布包袱,往下一遞:
“不是贖畫嗎?拿走!”
不要說甘子千,連當鋪的同人眼睛都直了,一時間鴉雀無聲。那五先是呆在那裡把嘴張開合不上,隨後伸手去接包袱,兩手哆哆嗦嗦怎麼也接不住。偵緝隊的幫他把包袱接過來塞在他懷裡說:“你看看,是原件不是?”
那五開啟包袱一看,汗珠兒叭叭地落在地下,朝櫃檯上的甘子千咧了咧嘴,既不像笑又不像哭。明是自問,實際是說給甘子千聽:“畫兒昨天不是燒了嗎?”
畫兒韓接茬說:“昨天不燒你今天能來贖嗎?”
那五自語說:“這麼說世上有兩幅《寒食圖》?”
畫兒韓說:“你想要,今晚上我破工夫再給你作一幅!”
甘子千不敢相信眼前的奇蹟。對那五說:“什麼畫兒說得這麼熱鬧?叫我也開開眼。”
那五把畫遞了上來,甘子千不看則已,一看臉臊得像才從澡堂子出來!他首先把視線投在左下角,無意之中留下的那個拇指印,很輕很淡,端端印在那裡,跟昨天燒的那畫一模一樣。他懷疑如把兩幅畫同時擺在一起,他是否能認出哪一幅出自自己之手。聽說能手能把一張畫兒揭成兩幅,畫兒韓莫非有此絕技?
下邊偵緝隊黑梁不耐煩了,問那五:
“看樣兒沒我的事了吧?您拿錢吧,我該走了。”
那五掏錢打發了黑梁,緩過了神來,玩世不恭地一笑,向上拱拱手說:“韓爺,我開眼了。二百多塊利息換了點見識,不算白花!”
“利息拿回去!”畫兒韓把放在一旁的利息往下一送,哈哈笑道:“畫兒是你拿來的,如今你又拿了回去,來回跑挺費鞋的,這幾個錢你拿去買雙鞋穿,告訴你那位坐帳的!”說到這兒,畫兒韓掃了一眼目瞪口呆、滿臉窘相的甘子千:“就這點本事也上我這兒來找蒼蠅吃嗎?騙得過畫主本人,這才叫作假呢,叫他再學兩年吧!”
甘子千無地自容,低著頭走出“公茂當”,從此處處躲著畫兒韓,再沒和他照過面。畫兒韓儘管由此名聲大噪,可是財東不敢再拿錢冒險,來年正月就把這位副經理辭退了。畫兒韓跑了兩年閤兒,北平臨解放時百業蕭條,他敗落到打小鼓換洋取燈兒的份上了。甘子千造假畫的名聲傳了出去,儘管名譽落了點砟,可換來了書畫店飯碗,當了專門補畫的工匠。因為揭裱字畫,難免破損,得有人會造假修破。
北平解放後,甘子千憑他出身清白貧苦,政治學習積極,思想進步,靠近組織,公私合營時已當上了書畫業領導小組成員,同業工會的副**。
公私合營後,文物書畫業要整頓班子,有人提出來調畫兒韓,政府人員不知道這人是誰,向甘子千瞭解,甘子千支吾說:“我跟他也不熟,等我去了解一下。”回到家來,他就犯了思忖。當初自己本沒有坑騙他之意,卻弄得無法解釋,事已過去多年,他不來呢,誰也不會再想起談起,於他於己都無妨礙。他如果來了,這人可也是長著嘴的。他要是把這件事說出來,說成我甘子幹有意所為,我不得脫層皮嗎?自己還正在爭取入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吧!但也不能對組織說假話,見到政府代表時,他就說:“畫兒韓的事瞭解了。這人做假畫出身,當過當鋪的副經理,解放前有一陣生活挺富裕,他作壽名演員盛世元都來唱堂會……”政府代表聽了又問他:“有人說他挺有本事,你看咱們用他好不用他好?”甘子千說“還是領導上決定,我水平低,看問題沒把握。”畫兒韓終於沒被呼叫。
按文物行某種慣例,從這行被清理出去的人,改行幹什麼都可以,但絕不許再染指文物生意。自己買賣,替人鑑別者屬違例。畫兒韓自此就從同行人中消失了。
多少年來,甘子千從沒為畫兒韓的事感到理虧心虛。慢慢地,連畫兒韓這人都不大想到了。
十年動亂中,甘子千受了不少委屈。他以為最委屈、最不合理的是為了“改造他”偏不讓他幹自己稔熟的行業,而是叫他去學修腳!打倒“***”後,恢復名譽也好,退還存款也好,都沒有比讓他回到文物商店,幹他愛幹又能幹的工作使他感動。他拿出全部精力來工作。可是歲月不饒人,當他當選為人民代表時,大夫會診的診斷書也送到了他手裡。他被宣佈得了必須休養、沒有希望治好的那種病!
儘管他對人說:“我快七十了,馬上去八寶山也不算少亡!三中全會以來的這段晚福也享到了!”可心裡實在有點懊喪。他想到,自己這一生從人民那裡取得的很多,報答人民的太少。他無聲地給自己算帳,算算這一輩子對人民對國家作過哪些虧心事。算來算去,算到了畫兒韓頭上。
文物業的老手死的死,病的病。十年浩劫沒出人才,人手荒成了要害症。如今國際市場文物漲價,無論識別古畫還是作仿製品,畫兒韓都身懷絕技,怎麼能不讓他發揮才幹呢?當初只要自己一句話,說:“這個人有用”,畫兒韓就留下了。可是自己沒說,就為這個把他擠出去幾十年。
共產黨幾十年的教育,老年人的懺悔心情,對個人得失的淡漠,一同起作用,他找到黨委彙報,檢查了錯誤。黨委書記表揚了他的忠誠,責成他把畫兒韓請回文物界來。
這一動手找,才發現北京城之大,人口之多,分離的時間之長!先聽說畫兒韓在天橋“犁燁頭”茶館燒過鍋爐,到那兒一看,茶館早黃了。又聽說畫兒韓和另一個老光棍合租一間房子,在金魚池附近養金魚,去那兒一問,房子全拆了。找了半個月,走了八處地方,唯一的收穫就是聽說畫兒韓確實健在,有時還到陶然亭附近去練子午功。甘子千平日想起整過自己的那些人,心裡總是忿忿不平。這時才悟到,原來自己也是整過人的,其後果並不比人家整自己輕微,手段也不比別人高尚。
他決心要把自己欠的債還上。不顧大夫警告,一清早就拄著棍來到了陶然亭。這時天還沒大亮,霧濛濛的湖園裡有跑步的,喊嗓的,遛彎的,釣魚的。三三兩兩,影影綽綽,在他前後左右往來出沒,向誰打聽好呢?
正在犯愁,迎面走來一位留著五綹長髯,身穿中式褲褂,也拄著根手杖的人。這人目不斜視,一邊走路一邊低聲哼著京戲,走近了。聽出唱的是《空城計》:“眾老軍因何故紛紛吶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