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家爭勝”!
這四個字在桑維翰腦中迴響著。
這時的他正走在通往皇宮的道路上,這幾個月,易怒的石敬瑭沒人願意去主動接近,就連桑維翰也不願意,要不小心被髮怒的石敬瑭砍死,誰來可憐?
這一次,桑維翰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打起精神在宮外求見,一路上他想的都是韓德樞的言語。
毀家爭勝!代價太大,風險也太大。雖然,韓德樞的話是有理的,大遼與石晉之間的關係,的確已經近乎於唇亡齒寒,但是,單單憑著這種抽象的說辭,就要打動石敬瑭作出一個如此重大的決定,是很難的,至少,在朝堂論策的時候就很難透過,在石敬瑭剛剛起兵、整個人狀態處於英勇奮武狀態時,或許能夠剛斷地採取行動,現在的石敬瑭整顆心已經變得衰朽疲憊,再要打動他,光是這種唇亡齒寒的說辭是很難的。
幸好,韓德樞似乎很能體諒桑維翰的難處一般,竟然還提出了另外一個具有重大蠱惑力的提議!
一想起這個提議,桑維翰就興奮地發抖。他可萬萬沒想到大遼竟然會做到這個份上,換在一年之前這絕對是不可想象的。
剛剛重建國號的大遼,行事似乎與過去大不一樣了。獅虎願意讓出已經按在爪下的獵物,烏鴉願意放過嘴裡的腐肉,這多麼的不可思議。但既然發生,桑維翰就要好好把握住。因為這件事情一旦做成,可就不只是維繫他桑維翰下半輩子榮華富貴那麼簡單,操作得好,甚至有可能扭轉他在士林的聲譽、洗刷他在史冊上的汙點——而這件事情,桑維翰之前以為是絕對不可能的了,沒想到契丹會送來這麼大一份禮物——不只是給石敬瑭的。也是給自己的!
————————
石敬瑭腆著日漸累贅的肚子,目光無神地坐在偏殿之中,兩旁匍匐著兩個巨乳美女。旁邊兩個一丈方兩次深的池子用美酒灌滿了,上面再撒了鮮花。又有侏儒潛藏在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奏著靡靡之音。兩個西域女郎在音樂中翩翩起舞。
整個殿堂全是酒氣,桑維翰才進來一會,幾乎就要醉了,更別說一直身在其中的石敬瑭更是雙眼迷離,不知是醉是醒。
開春之後,洛陽窘迫的財政迅速就有了起色。
打通了的絲綢絲路在過去幾年已經重新啟動,商旅遠從中亞、西亞和印度朝中原這邊絡繹行來。中原這邊的貨物也在向西域運去,這是大唐滅亡商路斷絕後的一次全面重啟,由絲綢之路聯絡起來的東西方各個地區都對此爆發出巨大的熱情。
古代的商旅週期通常要以年來計算,像這種跨越國度的商業活動更是要以三五年為一個週期。中原這邊有了消費**,輾轉傳到印度通常就需要一年以上時間,而印度那邊要消化這邊的需求,進行貨物的採訂、收集以及上路運輸,又得一二年。所以去年抵達中原的商旅。多是一年以上甚至兩三年前就從出發地準備,經過一段路程的貨運,賣給中間商,再賣給中間商,再賣給中間商……
這是一個一環接一環、一環套一環的經濟鏈條。甘隴、關中地區去年因為戰爭而導致商業活動的全面中斷,後面的環節卻還在慣性地推動著。結果到了今年,因為去年戰爭而中斷的商業就井噴式地爆發出來,而中原這邊因為戰爭而處於飢渴狀態的消費**也正要可以得到滿足,商旅連北面還處於交戰期的遼國都試圖進入,可想而知,現在已經和天策簽訂和平協議的石晉——這個儘管混亂卻仍然是全世界最富庶的中原地區,商人們怎麼會放過?
商業的運作和農業不同,不用看天時,有時候天災**,反而是商業繁榮的催化劑。
大雪初融的時候,就已經商人帶著西域的貨物——這些商人都深悉為商之道,一路透過賄賂等手段打通了沿途各種障礙——抵達洛陽。於是洛陽地區的市井,就出現了一個小高潮,他們帶來了絨毯、玻璃、珊瑚、美酒、駿馬甚至西域的美女,滿足了洛陽豪族的需求,同時從這邊大量採購去年大半年積滯下來的絲綢、瓷器、珍珠、書籍等中國特產品,這些東西運到甘隴地區就有數倍的利潤,若能成功抵達中亞就有二十倍的利潤,去到印度利潤就有五十八十倍,去到歐洲就有百倍!
————————
此刻石敬瑭身邊的西域美人,酒池中灌滿了的葡萄酒,躲於暗處的奏樂侏儒,就都是開春後剛剛運來的,關中處於半饑饉中,中原的農夫日子不好過,但這卻不妨礙洛陽與成都的豪族繼續醉生夢死,中原地區的出產,也還能夠讓石敬瑭過上這種無比奢華的生活。
進入這個偏殿,絕對看不出戰後的混亂,而會讓人產生錯覺,以為是治世末年爛熟的景象。
看到這一切,桑維翰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與天策能夠均勢,讓和平繼續維持下去,其實也不錯。東西分裂又如何?分裂了貨物才更值錢,商業越發達,錢財才越多嘛。
不過,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中國人不允許分裂,無論是中原固有的漢人,還是已經漢化的胡人,甚至包括胡化的漢人,都有相當頑固的大一統理念。
————————
褲腿捲起、露出大半個胸膛的石敬瑭抬起頭來,他雙眼無神,面板浮白,這都是酒色過度的症狀。
“什麼事情。”
對於桑維翰,他沒有像對馮道那樣的敬意,卻也沒有像對馮道那樣的討厭。這就是他養著的一條狗。在某些時候,桑維翰也會失態地加入他爛醉迷離的宴會,所以兩人的心理距離也就更接近些。
桑維翰因為今天要啟奏的事情太過重要,所以穿著和眼前景象格格不入的正式官袍,有些尷尬地在流著酒水的地面跪下:“啟稟陛下,大遼使者入京,求見陛下。臣特來啟奏。”
“大遼使者……那個小夥子,不是已經見過了嗎?”
“先前那是朝儀,這次。大遼使者求陛下再作接見。”
“嗯,有必要麼?”石敬瑭的態度有些冷淡。和契丹人的幾次合作,雖然讓自己登上了皇帝的寶座,但也讓他揹負了千古罵名,即是還沒有死,石敬瑭心裡也是明白的。
他其實也是一代豪雄,心中不是沒有過名震丹青的想法,也曾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就連唐太宗都曾幹過城下之盟的事情呢。只不過後來一洗恥辱,世人不就沒再計較他在突厥人面前的屈軟了麼?
但去年的關中之戰打破了他的幻夢,他知道統漢吞胡、洗刷惡名的機會永遠沒有了。就連這個皇帝,也是做得一天算一天吧。
“陛下。此次確實是有要事!”桑維翰從來不是犯言直諫的忠臣,這次卻少有地作出強硬之語:“請陛下屏退眾人,臣有要事啟奏。”
大概是這幾天也醉得有些膩歪了,石敬瑭揮了揮手,他並不是如唐玄宗沉迷於楊貴妃一樣。“**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他之所以沉迷酒色,更多的是一種自我的逃避。
桑維翰走上前去,親自洗了一條熱毛巾,給石敬瑭敷臉。讓他清醒一些,才道:“大遼這次派使者來,是希望我們能出兵牽制契丹,不要讓張邁趁勢將他們推上萬劫不復之路!”
石敬瑭哈的一笑,道:“出兵?咱們還有糧草可供出兵?”
錢糧錢糧,兩個字常常聯在一起,但又不完全能劃等號,這個月洛陽的財政是寬舒了一些,但有時候錢未必買得到糧。特別在這種時候,錢賤糧貴,不但不是花錢就買得到,而且一旦傳出戰爭再動的訊息,鬥米可以攀到百文以上,要靠銀錢來買糧食,洛陽的財政當場就得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