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俱蘭這才模仿著郭師道的口吻,道:“這些年我們以一座孤城,僻處西北,既要維持漢統又要凝聚人心,故而不得不強調胡漢之仇,但將來真佔據上風之時,卻沒必要繼續為此執著,無論在哪裡,中原也好,西域也罷,一味仇殺總難以持久——這是我這段時間悟出來的道理,我很清楚張特使心中自有一套主張,未必會聽我的,然而既有所悟,還是希望他能夠知道我最後的這點想法。”
張邁聽得出神,自此打消了對郭俱蘭來歷的所有疑慮,剛才的這幾句話,除了郭師道以外,其他人是怎麼也想不出來的,就算是敵人中的智者如蘇賴,怕也難以在當前的局勢下杜撰出這樣一番入情入理卻又出人意料的話來。
“老爺子竟然會這樣想……”張邁心道:“岳父大人的心智,在臨終前非但沒亂,反而連仇恨都忘記了,這心胸真是了不起。可他這一番話,放在今時今日已不合時宜了。薩圖克既然叛我,我必要除之而後快!”
他沉默了好久,說道:“老都護的這一番話,你從今天起便忘了吧。”
郭俱蘭應道:“是。”
——————————————寧遠。
這個時候,郭洛還不知道郭俱蘭的事情,當初贊吉的商隊經過寧遠城時郭洛剛好不在城中,就算在城中,郭俱蘭以一個小小的外國商人的家奴,想要見到他也不容易,若是靠著別人傳話,只怕“我是郭師道老都護的乾兒子、郭洛都督的乾弟弟”——這種話由沒有任何印信的郭俱蘭說出來只會遭人恥笑。
“大哥,”郭汴從亦黑回來,說道:“真珠河還凍著,看樣子還得再過一個月才能融解,怎麼辦,咱們要不要連冬進兵?”
“連冬進兵?”郭洛搖頭:“不,沒用的。”
“為什麼?”郭汴道:“姐夫和易哥哥他們,過去兩年每幾個月就征服上千裡的土地,而咱們在這裡幾年,一寸土地都沒開拓,東面的兄弟,都將我們看孬了!連楊涿都寫信來諷刺我!現在東面的局勢已經穩住了,我們若再不動手,咱們兄弟就都沒臉在寧遠待著了!”
“阿汴說的不錯。”劉岸帶著何春山從外面走了進來,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唐仁孝——作為張邁昔日近衛火的火長,唐仁孝也一直在後方活動著,兩個月前才從疏勒調來作郭洛的副手,對於這種安排,寧遠軍方都暗暗領會到了張邁的意思——“元帥多半是在敦促郭都督用兵了。”
但郭洛卻仍然搖頭:“很難的。”
“難什麼呢!”郭汴叫道:“當初咱們在疏勒的時候,那才多少兵馬,而薩圖克和幾個大國的援軍,又才有多少兵馬!就在天下人都認為我們肯定要打敗仗的時候,我們卻贏了!現在東方已經穩定,也該是我們出手的時候了!”
“不能這麼算。”郭洛道:“如今攻守之勢已經改變,打仗不是計算數量就成,還要看各方面的條件,雅爾與滅爾基成掎角之勢,回紇人要過來不容易,我們要過去也難。沖天砦一路更不好走,只要薩圖克安排三千兵馬截斷山路,我們就算用上十倍的兵力也難以飛渡的。當初我派兵奇襲俱蘭城而失敗——從那以後這條路我就知道可以不必想它了。薩圖克當然要打,但不是從我們這裡突破。用兵之道,全在避實擊虛四字。雅爾被看得太緊了,要想強攻,除非有五倍以上的兵力,而且還不一定能夠成功。代價這麼大而成功面這麼小的戰爭是不值得打的。”
“但是最近東面對我們的風評很不好。”劉岸道:“如果我們不做一點什麼的話,只怕形勢會對我們很不利。”
“我們?”郭洛道:“劉司馬,你說的我們,是指誰?是指整個天策唐軍,還是指我們寧遠方面軍?”
劉岸沒回答,其實他的意思很明顯,誰都明白的。
郭洛道:“身為邊將,最怕的就是為了迎合中樞之意而作出不恰當的選擇。我現在如果傾力攻打雅爾的話,確實能夠扭轉一下涼州方面對我們的風評,甚至趁機擴大我們寧遠軍的許可權,但我不會這麼做的。”他加重了語氣,說道:“因為我認為那並不是最適合的路子。我的決定,不是要為我自己著想,不是要為我們郭家著想,而是要為我們天策軍這份事業著想!也許現在元帥的想法和我也不大一樣了……”他看了唐仁孝一眼,卻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但我仍然堅持我的看法。”
郭汴道:“可如果不動兵的話,難道就繼續這麼僵下去嗎?”
“不會這麼僵下去的。”郭洛道:“薩圖克會比我們更急,很快他就要有行動的。但在這個時候我反而要更穩。”
“還穩?”郭汴有些不理解,甚至懷疑郭洛的決定。自己的這個大哥,會不會太久沒打仗以至於不會打仗了呢?
郭洛忽然問何春山道:“薩曼那邊,最近似乎不大平靜。”
“是的。”何春山道:“有一些激進的天方徒在鬧事,而且聽說西面還有一些這樣的天方徒在聲援他們。這幾年薩曼和我們通商,富商們賺得盆滿缽滿,薩曼的國庫也充裕了不少,但貧民的生活沒什麼改變,甚至變得更差,所以民間的原因頗大。”
郭洛道:“我還聽說,有一些激進派的天方徒,對正統派天方徒意見很大。說奈斯爾二世拋棄了真神賦予他的神聖責任,讓東方的天方聖土不斷萎縮,是這樣麼?”
在過去的一百年裡,天方教不斷東侵,從北非到蔥嶺都是其勢力範圍,宗教前鋒甚至蔓延到了河西一帶,而過去十幾年在薩圖克的蔭庇下,天方教在疏勒、莎車一帶也一舉壓倒了佛教、祆教、摩尼教,在西域漸漸有了獨尊之勢,天方世界的狂熱者甚至期待著綠色的旗幟沿著天山與崑崙一直插到中土去!
可是在安西唐軍崛起以後,天方教的這種東進企圖遭受到了重大打擊,疏勒以東重新恢復了以世俗政權為統治、以佛教為主要宗教的舊觀,就是蔥嶺以西,宗教自由也變得越來越流行,薩曼的統治者出於務實的考慮與安西建交,這固然開拓了王朝的財源也帶來了天方世界與大唐世界的和平,卻觸怒了天方教中的激進派,甚至連正統派中的一部分人也對奈斯爾二世變得很不滿。
不過何春山卻不這麼看:“所謂宗教原因,或許只是皮徵。”他說道:“最終還是奈斯爾二世沒能解決內部的問題,其國民便藉此來宣洩罷了。”
“怕是沒那麼簡單。”郭洛道:“天方是足以與我大唐雙雄並立的偉大國度,天方教的力量也是深難見底,貧富或許是個問題,但任何事情只要和天方教扯上關係,那就永遠說不清楚到不明白了。如今很明顯有一股力量在躁動著,若再加上薩圖克推波助瀾的話,我覺得遲則一年,短則數月,庫巴可能會出問題,這個時候,我們或許應該尋思開闢另外一條商路……”
何春山道:“都督是指……”
“向南,有一條通向印度的商路。”郭洛取出一張從張邁那份地圖集臨摹下來的地圖:“這裡!”
郭洛所指的那個地方,在這個時代連名字都沒有,可是這裡卻是一個重要的三岔路口,以今天的地理位置來說,大體上位於阿富汗與巴基斯坦之間,向西走波斯高原南部靠海的道路,可以通向波斯灣、埃及,也是絲綢之路的一條分支,向東南的話,則是進入另一個古老國度——群龍無首卻又富庶無比的天竺世界。
“最近一年,開始有印度商人來到寧遠。也有從波斯高地南部繞路過來。不過這條路還不大太平,沿途頗有割據,不像薩曼基本統一在一個政權之下。”郭洛說道:“所以我想派一個人南下,看看能否打通一下通往印度的道路。”
郭汴瞪著郭洛,道:“大哥,你是瘋了麼?現在,你還想著開什麼第二條商路!你別忘了,殺死我們父親的大仇人現在就在北邊——我們的孃親,現在也埋葬在我們沒法去拜祭的地方。在這個時候,你還想著什麼商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