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闐的大軍駐紮於蒲昌海,蒲昌海邊有一座樓蘭古城,樓蘭古城在漢朝曾經是人口超過十萬的城市——在那個時代,十萬人口已經是世界級的大都市了,所以這座城市規模很大,但在內陸河改道以後,隨著蒲昌海的枯竭樓蘭國也走向了滅亡,古城的外圍已經被風沙吹蝕得只剩下斷壁頹垣,昔日城池的主人不知因為什麼緣故都已經死光了、走光了,但城池的主體卻還保留得很好——這是臨近沙漠地區常有的歷史現象。
西域的城池和中原不同,中原由於石料的相對缺乏而不得不發展出更容易被毀滅的土木結構建築,而西域的環境允許許多古代王朝都用石頭來做建築,這也是羅馬、埃及能留下上古宏偉建築而中國不能的原因。樓蘭古城的城牆是用粘土和紅柳條相間夯築,雖歷經千年仍十分的結實,古城的平面呈正方形,邊長約一百丈,城內有土坯佛塔以及一些大型房屋,也有一些矮小的民居,馬繼榮找到這個差點被風沙淹沒了的古城之後驚訝地發現其城內建築居然基本完整,大軍開進去以後就能住下,甚至都不用搭帳篷。
這裡本來只是于闐大軍的暫住之地,按太子李從德的想法是想去敦煌依附他的外公,結果沙州那邊還沒回音,楊易和鄭渭就發來了邀請請他們進駐焉耆,這卻讓李從德有些為難了,要答應安西軍的使者嘛,怕外公會責備自己來到附近先投外人不投親人,要往沙州嘛,沙州那邊還沒來訊息,君臣商量過後決定兩個地方都不去,就留在蒲昌海。
但李從德畢竟臉嫩,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安西軍的使者。
馬繼榮代為應答,他先問戰況,在聽說高昌已經克勝大捷以後笑道:“我們本來是趕來增援,沒想到這邊戰況進展得這麼快,我們都沒出力的地方了。此次趕來的軍馬太多,全部進駐焉耆只怕會驚擾了焉耆的居民,都沒仗打怎麼還來大軍啊。不如我們就在這樓蘭古城過冬吧。”
跟著修書一封,在信中暗暗道明瞭無法就食於焉耆的苦衷,張邁聽說了情況後也不放在心上,卻讓龜茲方面向蒲昌海供應糧草。
“務必要充足供應,不可冷落了原來的好朋友。”
不想龜茲這邊熱情,沙州那邊也是如此,李從德畢竟是曹議金的外孫,外公對外孫怎麼能待薄呢?所以兩個地方都運來了糧食,沙州這邊運的仍然是穀物羊群,而龜茲這邊則大為不同了。
安西軍自打下疏勒以後,不但兵器在改進、種馬在改良,而且對於後勤也有諸多發明。
首先是在運輸工具上,一種裝載量很大的大型馬車被薩迪發明了出來,這種大型馬車車廂十分寬大,車體可以拆卸,在適合行走的路況中組合起來,只要畜力足夠,用一個馬車伕就可以運載二十匹駱駝的物資。要知道在中古時期後勤運輸最大的消耗就是人本身,如果一個運輸兵是揹著物資從後方到前線,那麼在路上就得被他吃掉一半以上的糧食,用上馬情況會好一些,而薩迪發明出來的這種大型馬車由於載重量較大,因此在增加單位運輸量的同時還能夠大量減少運輸隊伍中途的糧食消耗。
安西軍從龜茲發糧,先走到赤河河邊,將糧草和馬車車體拆卸後搬上木筏,利用這條內陸河一直運到斷流處——這裡離蒲昌海已經不遠了,同時馬隊在河邊一起隨行,在斷流處馬伕拼好大馬車再將馬套上,所有糧食都搬上大馬車再一路運到樓蘭古城。
龜茲離樓蘭古城的距離比起敦煌到樓蘭古城的距離還要遠一些,但由於運輸工具得當、運輸路線適宜,來自龜茲的補給反而快了很多,而且龜茲方面出動的運輸隊伍只有兩千五百民夫外加八百騎兵,就運來了比出動一萬民夫的歸義軍還多得多的物資。
馬繼榮見微知著,在這件事情上便暗中指點李從德,要他注意安西軍與歸義軍的區別:“打仗打的就是後勤,安西軍如何克敵制勝太子你還沒機會見到,但你看看他們的後勤組織便知道這支軍隊的了不起。”
在他的指點下李從德果然發現了許多細節,安西軍在路線上選擇先水運後陸運,這條路線顯示了安西軍在這件事情上也做過詳密的參謀計劃,至於大馬車則顯現了安西軍在後勤技術上的用心,甚至就是運輸兵護衛隊伍的精神狀態明顯也比敦煌來的輕騎護衛好得多。
當雙方的物資搬卸下來以後,李從德又發現將士們更喜歡安西軍的東西,而不喜歡歸義軍帶來的物資。
敦煌運來的主要是穀物和羊群,那是最常見的口糧了,本來也沒錯,錯只錯在他們和安西軍放在了一起就有了比較——安西軍帶來的東西里頭有一部分是經過加工的,素食方面是熟炸面,肉食方面是肉乾——肉乾是向遊牧民族學來、而由唐軍後方的食物工坊加以流水線生產的,至於油炸面那就是張邁的“發明”,軍隊出征在外舉炊不易,並不是任何條件下都有機會埋灶做飯的,這時候通常就只能啃乾糧了,但長久這樣會影響士兵的營養以及士氣,這激發張邁便想起了上一輩子的泡麵來,他教食品工坊的主廚先將麵條切絲蒸煮油炸,讓麵條定型,做成了類似泡麵的食物,運到前線之後士兵用熱水一泡就能吃了,萬一連熱水都找不到,幹吃也比其它乾糧來得可口。不但可口,而且這些加工過的食品比起沒加工過的食品更加方便運輸。
熟炸面在這個時代還是比較新鮮的,一經問世就風行全軍,不但軍方在用,有一些甚至流了出去成了商品。相比之下於闐的守軍自然就覺得唐軍帶來的東西比敦煌軍帶來的東西好吃多了。
吃的是安西軍帶來的更好,至於穿的——歸義軍竟然就沒考慮到這個問題,他們主要只是帶來了糧食而沒有其它。而安西方面則不同,龜茲的參謀人員考慮到于闐大軍出發時天氣未冷,眼下寒冬卻已經到來,只怕他們帶的衣服也不夠,所以還調來了一大批的棉被和棉衣,甚至還帶來了一些燃料。
“一針一線,都見功夫啊。”馬繼榮嘆道:“如果只有曹令公送來的這些東西,我們這個冬天肯定得很難受,但安西軍送來的這些卻可以讓我們過個好冬。”
當然,敦煌方面也送來了一些安西軍沒送來的東西,比如曹議金怕外孫吃苦,特地讓人送來了一些山珍水味以及違時的水果(即不合時令的水果,透過溫室之類的方法栽培,成本極大,在古代只有達官貴人才能享用),一整套的床上用品,李從德的外婆細心,還準備了冬天驅寒的手爐腳爐,一些驅趕蚊蟲的香料,一些防瘧疾的藥品,曹元德甚至還送來兩個暖腳的絕色女奴。
總之對於如何善待自己的外孫,只要能想到的,曹家的人都想到了,其用心之方向正與安西方面的參謀相反——安西軍雖然考慮到了各種行軍的必需品,卻並沒有考慮到作為主帥的特殊需要,這是由於安西軍內部出征之時將帥從來就沒有這樣的特殊需要,因此安西的參謀們也就沒有在這方面下功夫的意識。
——————————李從德將大軍在樓蘭古城安頓好了之後,就按照李聖天的吩咐,他自己帶了人護送妹妹文安公主前往敦煌依附外公,同時先向龜茲方面派出使者接姐姐福安公主到敦煌相聚。
于闐的使者到達龜茲時已是正月,那時候高昌地區還不怎麼安定,郭汾怕出意外不肯放人,但王侯家的女兒永遠都是身不由己的,太子做了這樣的安排,使者在外便不敢胡亂更改,她也不想讓使者難做,便來向郭汾告辭,道:“姐姐放心,不會有事的。”
郭汾道:“現在天氣又冷,高昌那邊聽說也還不大平靜,就遲一些走,等高昌那邊平定,天氣也轉好了,又有什麼打緊?為何一定要現在出發?你這個弟弟太不會做事了,我派人去樓蘭和他說。”
福安趕緊拉住她道:“姐姐,我知道你為我好,但我在疏勒已經住了好久,又跟著姐姐到龜茲來,這麼長時間不回家豈是良家女兒所為。現在弟弟要接我回外祖父那裡去,若我推三阻四,傳了出去只怕別人會說一些難聽的話。”
郭汾瞪眼道:“難聽的話,什麼難聽的話?”
福安本來不敢說,被郭汾逼得急了,才結結巴巴地道:“只怕別人會說我樂不思蜀,不想回家了。那……那妹妹我就更說不清了!”
郭汾笑道:“你喜歡留在這裡陪我又怎麼樣,別人說了又怎麼樣!”
“可是……這裡畢竟是大都護家啊。”福安說到這裡一張臉急得紅了。
郭汾這才明白過來,她要避的是瓜田李下之嫌,雖然以郭汾的個性覺得這些也沒什麼,但在福安那裡如果被別人背後指著說她一句留戀張邁不肯走,那就足以逼得她自殺了。
郭汾知她性子柔順而怕事,寧可自己吃苦受累也不願意被人揹後指指點點,這才沒奈何答應了。
也幸好,福安到達高昌時局面已經平定,張邁特派了一營騎兵護送,經過高昌時福安找了個藉口,也不敢入城拜見。
張邁私下對楊易笑道:“這個福安雖然溫柔美麗,可惜太不懂事了,我對她也算不錯,她居然連入城謝我一謝都不懂。”
楊易嗤一聲笑道:“邁哥啊,不是人家不懂事,是你不懂事。她已經在疏勒住了這麼久,又跟著你到了龜茲……”
張邁插口道:“她不是跟著我來的,是跟著汾兒來的。”
楊易道:“一樣,在市井中人口裡頭都一樣,總之你搬家到龜茲她也跟來,而且一直就住在你家。現在要去外公那裡了,路上經過高昌,還不忘進城跟你纏綿一番……”
張邁呸了一聲,縱身起來打他,火道:“你小子胡說什麼啊!我跟福安妹妹可是清清白白的。”
楊易笑道:“你們是否清白誰知道?這也不是我胡說,是市井中人會這樣說啊,若敦煌不是曹家的地頭,若福安公主不是曹家的外孫女,只怕沒兩天敦煌連你和公主之間的變文都有了。”
張邁聽聽也覺得不是沒道理,便對此事進行冷處理。他本來還想派一隊騎兵一直護送福安到敦煌的,這時也只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