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飛燕拈著紙琢磨,幾乎把薄如蟬翼的絹紙磨碎,才輕輕放回到托盤:“好。我知道了。”
香齡不知為何娘娘不高興,也不敢多嘴,微微欠了欠身端著托盤走開。
傅飛燕有些鬱悶地往裡翻了個身,又是一楞。
才一個多月大的小皇子,現在該叫宣六遙了,正仰面躺著。這也沒什麼,只是他的右手,拇指抵在各指的指腹上,前三圈、退三圈地輪著圓,正盤起起勁,像個神神道道的算命老道似的。
配合手指的,還有他微微顫動的瞳仁,連著小得都沒一顆櫻桃大的嘴唇也在翕動。像是沒有算到好結果,他皺皺眉,長吁一口氣,眼裡閃過一絲困惑和憂慮。
半晌,他回過神,側頭看看傅飛燕,發現她正睜大著眼驚異地看著自己。像是被逮著做壞事似的,他掩飾地朝她一笑,心虛地抬起手塞到自己的嘴裡,又變成一個懵懂嬰兒。
宣六遙是心虛,他十個月前還是無境上仙,這會兒已經成了個什麼都需要別人照顧、只會喝奶拉屎的無能小嬰兒。他雖然已經歷過二十多世,但是帶著記憶轉世還是頭一回。這裡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就是眼前這個年約三十、長相清麗的皇后,他也不記得可與她有過什麼前世羈絆。
原本前一世是他的最後一世,已將輪迴間的恩怨清空,報仇的報仇,報恩的報恩,就像做生意一般,貨銀兩訖,該去哪就去哪。他去了仙界靈臺山做上仙,卻發現還差一點修行,這一世算是額外附送,全是新新鮮鮮的人與事,比從西湖底拔出的蓮藕還新鮮。
不過他入世時還是帶了一個算是相熟的,就是靈狐。他剛剛正在掐算它出生的資訊,可是掐來算去,卻是算了個空,一點也沒有它的訊息。難道它沒跟來?
這麼說來,偌大的塵世,他要孤零零一個人了嗎?
他想哭。
“嗚哇”
一陣嘹亮的嬰兒啼聲,嚇得傅飛燕差點跳下床。她有些驚慌,這個平日裡安安靜靜的兒子,一兩個月沒哭,突然就這麼哭起來了,倒顯得很是突兀與奇怪。還引得宮人們紛紛跑進來看稀奇:“咦,小皇子竟哭了呢?”
嬰兒啼哭有什麼稀奇的,不哭才稀罕呢。傅飛燕啼笑皆非,回頭看了看在床裡哭得手舞足蹈、面紅耳赤的兒子,想起了自己是他的慈母,抱起宣六遙輕輕搖晃:“乖兒子不哭,是不是餓了?這就給你餵奶去。”
宣六遙的哭聲戛然而止,他純粹是想哭一下。奶有什麼好喝的,他想喝酒。
想喝酒的他沒有喝到酒,連口米酒都沒有,頂多只有米糊。他只能老老實實地喝奶、吃米糊果泥、米飯、菜、肉......安安份份地一點一點長大。他像一個普通的嬰孩一樣,到了該翻身的時間翻身,該走路的時候走路。幾乎不哭不鬧,讓傅飛燕格外省心。
兩週歲時,晚晴宮裡的晚膳多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麵條,乳白的湯汁淹盡了細長的面,頂上灑了幾粒翠綠的芹葉,看著誘人得很。傅飛燕盛了一小碗放到宣六遙跟前,他已經會自己使筷子了,雖然使得有些彆扭,畢竟手還小,好歹也能自己吃飯了。
他起初並不覺得這碗麵條有什麼特別,挑了幾根送到自己嘴裡,湯汁鮮甜,似用某條清緩的河流裡的野生大鯽魚熬的湯,麵條筋道,應是將上好的麵粉和了清甜的泉水攪拌成團又砸了數百遍才細細壓切出,裡頭更是撒了提鮮提味的細鹽。
想來生在宮廷之中還是有等好處,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細細軟軟地填足了人的慾望,如同在溫水中的青蛙一般,只要好好地享受便行了。
傅飛燕卻放下筷子,看著他嘆了口氣。
宣六遙嘴裡嚼著麵條,抬頭看她。
傅飛燕今年三十出頭,一張面孔除了眼角的一點細紋,仍是面板光潤澤亮、眼角生情,唯有嘴唇略薄了些,不過唇形順滑,仍是像朵鮮麗的梅花。只是近些年不太受寵,起碼沒有皇貴妃梅紫青受寵,是以嘴角有時會無意地耷拉著,顯了一點珍珠老去的淡淡舊意。
她此時正惆悵地上下打量著宣六遙,臉上頗有愁意。這讓宣六遙有些茫然,這兩年,他已經乖得不能再乖了,自己也照過鏡子,長得頗為明眸晧齒、白嫩可人,不知還有哪裡讓她不滿意了?
“六遙,你今日也滿兩週歲了,怎麼還不會說話呢?”想必這話傅飛燕已經在肚子裡嘀咕許久了。
原來因為此事,這麵條還是碗長壽麵。
宣六遙垂眼繼續吃麵條,他自己也過得不知自己有幾歲了,反正身體四肢到了什麼月份就做什麼事,唯獨說話這事,他怕說早了嚇著眾人,又煩旁人會跟自己搭話,是以從不開口言語,反正生活上不用要求也有人替他事事做到位。
倒讓傅飛燕擔心了。
如今兩週歲了,也該開口說話了,要不然怕是她日日跟自己這般幽怨地嘮叨。
宣六遙一邊不緊不慢地往嘴裡送麵條,一邊思忖著該找個什麼契機開口,才顯得不是那麼突然。最好在他開口後,傅飛燕不會驚喜地大叫,然後惹一大堆人圍上來恭喜小皇子說話。以他恬淡安靜的性子,他是不喜的。
他已偷摸掐了兩年手指,也沒掐到靈狐入世的訊息,想來,它不是投生路上耽擱了,就是從墮仙池爬回靈浮宮去了,想必此時正在靈浮山腳下的小窩裡睡得呼哧呼哧,也或者,趁他不在,正躺在他的玉床上呢。
沒意思得很。他備感失落與孤獨。
孤獨的人是不願意理睬和回應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