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霖見謝靜姝雙眼無神呆滯,面泛油光,眼底青黑一片,無奈地親自從暖水瓶裡倒了點熱水,沾濕了棉帕,服侍著她擦了一把臉,然後強制讓她睡下。
手伸進她的被窩時,裡面一片寒涼,竟是一點熱氣都沒有,沈江霖嘆了一聲,從袖袋裡拿出他自己的手爐,放在謝靜姝手裡,讓她抱著暖一暖:“白日裡有的是時間看,何必要看個通宵苦熬自己的身體?你如今年紀輕還不覺得,等再過幾年就知道其中的厲害了,若是以後再被我發現你通宵達旦地看書,那麼那邊的藏書房我可是要上鎖了。”
謝靜姝呆愣愣地由著沈江霖擺布,等聽到說要上鎖了才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生怕沈江霖生氣,連忙急切地哀求:“我,我再不敢了!今日實在是看到了好書看入了迷,下回我讓身邊的人提醒我,再不敢忘了!”
“夫君,別上鎖,好麼?”謝靜姝小臉上眉頭緊皺,等到沈江霖暫且答應了下來,才放下心來,準備睡去。
閉上眼的那一刻,謝靜姝還想著,自己還比沈江霖大上兩歲呢,怎麼在沈江霖口中,自己就像個長不大的小姑娘似的?
後來謝靜姝果然乖乖聽話,只在白日看書,有問題的地方就寫下來,等到沈江霖不上值的時候就拿出來和沈江霖探討,兩人之間從陌生到熟悉,也不過是幾個月的功夫。
此刻,夫妻兩個正在說話,沈江雲過來找沈江霖說事,見謝靜殊起身要回避,沈江雲卻道:“弟妹也不是外人,我今兒個是有事想要請教二弟,正好我看弟妹飽讀詩書,若是不吝賜教,就幫我一起參詳參詳更好。”
謝靜姝看到沈江雲過來找沈江霖,似乎有要事商談一樣,正準備避出去留他們兄弟二人說話,沒想到聽到沈江雲如此說,有些驚訝地立在原地,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拿眼去看沈江霖,想從他那裡要個答案。
沈江霖卻不以為意道:“既然大哥說可以留下,那就留下一起聽聽吧。”
謝靜姝覺得自己哪裡知道什麼外頭的事情,成天只是看一些亂七八糟的書罷了,也就只有沈江霖,願意聽她講一些不知所雲的東西。
只是既然他們都讓她留下,她也不反駁,只是靜悄悄地坐在一邊,聽大哥他們說話。
“二弟,我在戶部這麼多時日,無意之中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個問題看著不起眼,但是長此以往,大周或許會因此而亡。”
屏退下人後,沈江雲面色沉重地就說起了自己的困擾之處。
沈江雲的聲音並不大,但是謝靜姝卻被嚇了一跳——什麼叫“大周因此而亡”?大周江山穩固、天下承平,雖然謝靜姝是個幾乎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但是她父親就是順天府尹,生活在天子腳下的她,還是知道京城的百姓的確是安居樂業的。
如何就到了亡國的地步呢?
謝靜姝本想安靜地坐在圈椅裡做個木頭人的,此刻卻不由得提起了心,豎起了耳朵,仔細聽了起來。
“二弟你也知道,如今我負責浙江清吏司下面的田稅和人口稽查的事物,我最近一段時間在戶部並沒有什麼實差,我進去的時候,正好去年的稅入已經全部繳納入庫,我便日日對著一堆賬本宗卷,學習怎麼看怎麼審,但是我看遍了浙江清吏司近五年的田地稅入,在總人口不斷上升的這五年,浙江清吏司的田稅收入卻年年減少,我知道這裡頭有因為浙江地區出了舉人進士,可以免去一部分稅入的緣故,可是我也將這些年浙江考出來的舉子進士的名額一一進行了對應,哪怕扣除掉這些中舉之人的免稅額度,這個田稅的損失額度依舊對不上的。”
沈江雲眉頭緊鎖:“二弟、二弟妹,你們可知道,這五年來,光浙江清吏司一司,總共消失了多少的田地?”
這個問題不是真的要問他們,畢竟資料經手人是沈江雲自己。
沈江雲伸出來一根手指頭,面上露出了憤慨之意:“浙江清吏司如今賬面上總共有四千六百六十九萬六千九百八十二畝地,根據我的計算,其中整整蒸發了一百萬畝的田地,這還只是近五年的損失,這還只是浙江清吏司一司的損失!”
一百萬畝對上四千六百多萬畝的地,實在算不了多大的數字,但是單獨拎出來看,謝靜姝都感覺到了心口一窒。
怎麼會如此之多!
沈江雲說到這裡,再也坐不住了,只見他直接起身,在沈江霖書房中轉了兩圈,見沈江霖端著茶盞沉默不語,沈江雲止住了焦躁的腳步,對著沈江霖道:“二弟,土地,可不會自己消失啊!再這般下去,朝廷收到的田稅會越來越少,朝廷本身這幾年財政就吃緊,再這般寅吃卯糧下去,遲早要出大事!”
沈江霖當然知道,土地是不會自己長腿跑掉的,甚至在沈江雲說到這個話題的時候,沈江霖就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結合沈江雲一開始的話,沈江霖都要贊嘆一番他大哥果然有歷史經濟學上的天分,知道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就是封建王朝因為其賴以生存的土地制度的矛盾,最終將會走向消亡。
馬爾薩斯早就在《人口原理》裡面指出過了,人口呈現指數級增長,而生存資源呈現算數級增長,這就導致了人口增速遠遠超過生存資源增速,最終導致新增人口難以生存。
每一個封建王朝在成立之初,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百廢俱興,人口凋敝,剩餘土地大大超越當時的人口,新王朝總會休養生息、大肆將土地分封給開國功臣,鼓勵百姓開墾荒地,在這個時候,整個王朝都處在上升期。
而經歷了這段上升期後,封建王朝就會進入一段相對穩定期,穩定就會讓更多的百姓固定在土地這個生産資料上,在小農經濟社會,一直崇尚的就是多子多福,畢竟多子就意味著更多的勞動力,這也是重男輕女在小農社會産生的由來。
而到了王朝末期,更多的農民因為權貴將土地兼併日益嚴重,而無立錐之地,這般一來,脫離土地的流民階層就産生了,流民代表了一種社會不穩定的狀態,最終這些流民將會顛覆整個封建王朝。
這是傳統封建王朝不可逆的發展規律,無人可以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