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三個人上路了。他們走的不是來時的路,來時他們順著溪水一路走過來的,要是順著原路返回,怕碰到同樣淘金的人。這會兒還沒有到撤夥的季節,時間正是八月份,山裡的雨水很多,正是淘金的旺季。這時候他們出山,那些淘金人肯定會起疑心——不是發財了,就是劫了別人的金。若是那樣的話,他們怕是走不出山了。每年都會有上百人散落在山裡淘金,每年也都會發生幾起遭劫的事——一夥人,亂棍把另一夥打散或打死,劫了金沙逃出山去。沒人知道,前面還會發生什麼。
三個人只能繞開那些淘金人,在林子裡走。沒有路,到處都是糾纏在一起的雜草和樹,有時還會迷路。他們並不敢往深處走,走一陣,就要尋找那條流向山外的溪水,要是沒了溪水,他們也許真的會迷路。
老蔫揹著狗頭金。狗頭金用衣服裹了,被系在老蔫的胸前,這樣一來,狗頭金似乎長在了老蔫的身上。背狗頭金,是老蔫主動提出來的。
狗頭金是大樹從老福叔手裡掰下來的。老福叔僵硬的手指仍狠狠地摳著狗頭金。從老福叔手裡掰下狗頭金,大樹是費了一番力氣的。第一次他竟沒掰下來。大樹驚奇地看著老福叔和他手裡的那塊狗頭金。老福叔的臉上仍掛著微笑,看來老福叔走時並不痛苦,甚至應該說是很幸福。看到老福叔的樣子,大樹都不忍心去掰老福叔手裡的狗頭金了。
後來,大樹給老福叔跪下了。他衝老福叔磕了三個響頭,此時的大樹已滿臉是淚。大樹說:老福叔,你放心,雖然你不在了,這金子還是有你一份。等換了銀子,我會給嬸子送去。
說完,又磕了三個響頭。
大樹狠了狠心,伸出手去掰老福叔手裡的狗頭金。這一次,他把狗頭金拿到了手裡。後來,他們把老福叔埋在了挖出狗頭金的樹下,他們只能這麼做了。想把老福叔帶出去,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走出山外,至少得翻山越嶺地走上個十天半月,別說還要背上個死人,就是空手走出去也會讓他們費上一把子力氣。況且這個季節也放不住屍體,沒等走出去,早就腐爛了。淘金人要在山裡有個好歹,只能路死路埋。
三個人在老福叔的墳前站了一會兒,最後大樹衝小樹和老蔫說:給老福叔磕個頭吧。
說完,三個人都跪下了,齊齊地衝老福叔的墳磕了三個響頭。
大樹臨走時衝老福叔說:老福叔,金子是你找到的,你一定會讓我們帶出山的。等我們日子過好了,逢年過節的會給你燒錢,讓你在陰間可著勁兒地花。
大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就和大家上路了。
此時,大樹掮著那杆火槍走在前面,老蔫揹著狗頭金居中,小樹斷後。三個人默不作聲地在林子裡走了一氣。天黑的時候,他們停在一片林子裡休息。
一連串的變故,讓幾個人都覺得眼前的一切極不真實。此時,他們走上了出山的路,但仍是恍恍忽忽的。
老蔫把狗頭金解下來,開啟,捧在眼前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然後伸出舌頭去舔,就像狗得到一塊骨頭,興奮而又滿足。老蔫的視線彷彿粘在狗頭金上。
大樹沉默著,他仍沉浸在失去老福叔的悲傷中。他在心裡一遍遍地問自己:老福叔咋就死了呢?他不明白老福叔為什麼會死。要是沒有狗頭金,老福叔也許還不會死,老福叔肯定是高興死的。以前聽輩人講過,樂也能樂死人的。
老蔫抱著狗頭金,衝大樹說:大樹,這金子當真要分給老福叔一份兒?
大樹不看老蔫,望著林子上空的星光說:這金子是老福叔用命換來的,沒有老福叔就沒這金子,不但給他一份,還要多給一些。老福叔不在了,他們一家老小還得活呀。
老蔫就舔舔嘴,他發現狗頭金是甜的。以前他做夢也沒夢見過這麼大塊金子,此刻,他把金子捧在手裡,用舌頭拼命舔著。半晌,老蔫道:俺看呀,不給老福叔那一份也沒啥,就說金子是咱仨找到的。咱們不說,誰也不知道金子是老福叔找的。
大樹嘆口氣,眯了眼,眼前的星光就被擠成了一條線,他說:做人要講良心,別忘了,是老福叔帶著咱們吃上淘金這碗飯的。這麼多年,老福叔可沒虧過咱們。
老蔫又舔了舔嘴唇,嚥了口唾沫,不說話了。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睡覺時,小樹解下腰上纏著的繩子,把自己的腳和老蔫的手系在了一起。
老蔫就說:小樹,你費這事兒幹啥,我還能跑咋的?
小樹說:人心隔肚皮,誰知你想的是啥。要是我抱著狗頭金,你也會這麼做。
老蔫又說:你和大樹可是親兄弟,我應該防著你們才是。
小樹用腳踹了老蔫一下道:少說屁話,我哥可不是那種人。他要是的話,早就一槍把你嘣了。
老蔫看了一眼抱著槍,倚著樹的大樹。大樹似乎已經睡著了。
老蔫睡不著,他一點兒也不困。他摟著狗頭金,這麼摟一會兒,那麼摟一會兒,怎麼摟都覺得不踏實。他在心裡一遍遍地說:日他娘狗頭金,這就是狗頭金啊。老福叔咋就死了呢,日怪,咋就死了呢。看來老福叔是沒福消受狗頭金啊。現在狗頭金就在俺懷裡,它離俺也最近,這就是命!大樹還要把這金子分一份給老福叔,剩下的俺幾個再平分。老蔫用指頭在狗頭金上比劃著,要是整個狗頭金都是自己的多好啊,那樣想咋折騰就咋折騰,那日子多美呀!老蔫彷彿已經過上了那種日子,他咧著嘴,笑了一遍又一遍。
一隻蚊子狠命地咬了老蔫一口,老蔫醒了,狗頭金還在。他望一眼大樹,又望一眼和自己綁在一起的小樹,一下子又回到了現實中——懷裡的狗頭金屬於自己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這麼一想,老蔫就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他望著從窩棚頂灑下的點點星光,突然,他想到了跑。帶走狗頭金,它就真正屬於自己了。想到這兒,心裡一陣狂跳,一個堅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快跑吧,老蔫。你只要跑了,這金子就是你的了。
另一個聲音接著也響了起來:要是讓大樹和小樹抓住,你就死定了,他們一定會按照淘金人的規矩來懲罰你。
兩種聲音讓他冷靜下來,他這麼想想,又那麼想想,一時不知跑還是不跑。他望一眼大樹,又瞅一眼小樹,冷不丁地又想起眼前的倆人是親兄弟,萬一哥倆起了歹心把他弄死——他們現在沒動手,是想讓他背金子,等背上幾天快出去了,再下手也不晚。大樹說的那些話,誰知道是真是假。這麼想著,老蔫的汗就下來了。看來只能跑了,不跑怕是命都給了兄弟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