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鄭御史大刑逼供胡縣丞據理而爭
支筆寒燈熬煩憂,貧在鬧市無人酬。
莫愁前路知己少,出人投地友如流。
上回說到嶽祺四處查訪,得知古治縣村婦被姦殺真兇正在臨縣獄中,只是未曾招認犯下的這一出命案。嶽祺接連託夢給那縣令、師爺,那縣令畏懼,連忙提審案犯,那案犯身負十餘條人命,被判了秋決,因此未用刑便全盤托出。縣令不敢怠慢,連忙傳了公文到古治縣。古治縣丞看罷驚愕,連忙來尋押司馮明商議對策。那馮明連忙拾起臨縣的公文,看了又看,言道:“還請太爺示下,這公文上所述何事?”那縣丞一甩衣袖,怒道:“涼城縣已審畢了趙志,那趙志死口招認上月初十在本縣犯下的姦殺一案,其尚不知呼延荼已然正法,倘若此事被上官知曉,漫不說你這押司小吏,即便是本官,恐怕也要刺面發配。本官只管問你,如今作何了斷!”那馮明也是驚訝,良久言道:“太爺勿怒,如今之際,可傳令公文到那涼城,只道是有他案提審趙志,勞煩臨縣將該犯交於我縣,小人親自去接,路上結果了那廝,管保無人知曉。”那胡三大怒:“混賬東西,那趙志之罪已然上了秋審,你如今想要殺人滅口,便不怕朝廷追查下來,將你斬首嗎?”馮明啞然,繼而道:“大人,那趙志落在涼城,確是風險甚大,卑職想左右要將其提審過來,到時卑職自有辦法令其翻供。”胡三道:“是何辦法?”馮明言道:“這刑獄之中,有刑訊逼供一說,亦有刑訊逼不供一說,如今將那趙志傳來,大刑伺候,只道令其翻供,否則令其生不如死,便可保我等無虞。”那胡三略一思索,喝道:“休得胡言,此事盡是你辦下的,何干我之事。本官助你,乃是看在同僚面上,不願你受那苦刑,你少得胡唚!”那馮明自知語失,連忙賠笑:“為保萬一,卑職願再出些銀兩,給付趙家,那趙家必然不敢聲張,管保無人知曉此事。”那胡三冷笑一聲:“你的髒腚你來擦,倘若令本官為難,倒叫你好看!”言罷摔門而出。那馮明眼望胡三遠去,狠啐一聲,喝令手下衙役,撰寫公文,只道是此間不止一案牽扯趙志,需將趙志押赴敝縣云云,繼而尋了那縣丞,請求縣令蓋上官印,令兩衙役騎快馬前去。
不二日,那趙志帶到,馮明親自押赴獄中,喝問道:“趙志,你可知本官索了你前來,所為何事!”那趙志道:“大人有話直說,小的乃是將死之人,有何懼哉?何必裝腔作勢。”那馮明一見,果然是草莽人物,道:“既然如此,爺爺也不與你說些虛的,我只問你,上月初十姦殺村婦一案,為何你要冒名頂替?包庇真兇,是何道理?!”那趙志言道:“大人,小的有十餘條命案在身,多此一案是死,少此一案也是死,何必要連累他人替我枉死?”那馮明獰笑道:“你當我不知,你這等亡命之徒,最喜錢財,定是真兇花了銀錢,買通與你,你便與他扛罪,你若如實招來,本官便憐你義氣深重,免了你的皮肉之苦,倘若冥頑不化,倒教你嚐嚐本官的手段!”那趙志道:“大人,你知不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悲’,我如今已是半入陰曹之人,還有何畏懼?大人有何刑罰,只管使來,只道是為了命喪我手的那些冤魂伸冤了!”馮明氣得大怒,喝道:“大刑伺候!”那獄中的皂吏早備了繩索皮鞭,馮明親自用刑,只打得那趙志死去活來。馮明言道:“豎子,此處便是閻羅殿,本官便是閻羅王,來到此處,本官令你生,你便可生,本官令你死,你唯有死,本官令你生不如死,你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了如今,還不快招來實情,否則將你折磨致死,只道是病死獄中。”那趙志忍痛不過,招認道:“大人息怒,小的確是收了真兇錢財,替他隱瞞。”馮明一聽,令皂吏鬆開綁繩,言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你且說來,是受了何人的銀錢?”那趙志奄息道:“還請大人明示。”馮明笑道:“孺子可教。當日,古治縣販布之人呼延荼犯下不赦之罪,許了你紋銀一百兩,令你替他頂缸,你是受了呼延荼的錢財,方才招認是你所為,聽明白沒有?!”那趙志哪裡敢反,只得供認,簽字畫押。
早在嶽祺探知那趙志羈押在涼城,便已派下小鬼隨身監視,如今見了馮明使下如此勾當,連忙返回報與嶽祺。嶽祺聞聽驚訝不已,報了奉義。奉義甚怒,令岳祺恫嚇馮明、趙志,倘若合謀串供,陰司決不輕饒。那嶽祺言道:“大人息怒,下官雖是糾察司主,但畢竟鬼身,無有仙籍,那牢房重地怨氣深重,所押之人又都是暴戾之人,況且多有狴犴、鸑鷟把守,卑職等若近得其身,恐有所損。不如傳示那縣令,令其嚴審此案。”奉義言道:“那古治縣上下沆瀣一氣,令那縣令審決,亦非明智。罷了,此事你做得甚好,不必再做理會,本官自有辦法。你且率人,詳查合陽縣楊來喜一家丟失兒童一案,若有訊息,速來報我。”嶽祺領命而去。
奉義命人制備銅鑼儀仗,化成監察御史,命手下山兵喬裝成差役模樣,高舉迴避、肅靜牌,大張旗鼓徑往古治縣而來。但見:
前有鳴鑼開道,後有刀槍將校,高搭轎輦威儀仗,迴避高牌圍繞。
頭上三尺神照,腳下五常觀瞧,橫惡刁鑽貪法枉,只因時候未到。
那古治縣令聽聞監察御史前來,連忙率著六司吏員高接遠迎,來到御史轎前,拱手施禮道:“卑職古治縣令孫慶,率六司人等前來迎謁。”那御史未掀轎簾,言道:“古治縣,本官奉了御史臺命令,公幹到此,爾等不必相迎,各自回衙去吧。”那孫慶道:“上官遠道而來,一路奔波勞頓,路經敝所,下官等願盡地主之誼。”那御史言道:“既然孫大人如此盛情,恭敬不如從命了。”乃命儀仗徑往縣衙而來。那縣衙之後,便是孫慶的府邸,孫慶早命家丁細數了御史一行人數,前往縣上最好的飯莊,預定了數桌酒席。
那御史來至在縣衙大堂之上,那孫慶隨行言道:“上官車馬勞頓,卑職早在本縣最好的莊子定下了最好的酒席,為大人接風洗塵。”那御史言道:“孫大人,下官與你品階相等,大人萬不可如此客氣。”那孫慶道:“大人乃是京官,卑職不過是荒蠻之臣,焉敢與大人同階?況且下官並非敬重大人的官職,更是敬重御史大人們剛正之氣、無慾風骨,自然恭敬。只是不知大人此行,可帶得公文行書,亦未請教高姓尊諱,也好讓卑職等為大人著書立說,彪炳縣誌。”那御史笑道:“大人不說,下官倒要忘了,那官符公文俱在驛館,須臾便令人遣來。”說著命一個衙役前去取來。孫慶陪笑道:“大人勿疑,下官等別無他想。”那御史忽然笑道:“孫大人,下官久在書房,竟然忘了禮數,還請大人海涵。下官姓鄭,雙名公理,字佑良。壬申年生。”那孫慶連忙奉承道:“不想大人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作為,實乃是青年才俊,下官欽佩。”
待宴飲畢,孫慶邀鄭御史同遊縣境,檢視民俗風物,不覺竟行至縣衙。鄭御史道:“不如就到孫大人府上敘茶,不知討饒否?”孫慶連連招呼,引著眾人往內府而去。正在說著,只聽大堂外有人擊鼓鳴冤,那縣令一遞眼色,早有主簿出得堂去,喝退擊鼓之人,道:“今日老爺有事公幹,不理訟事,明日再來吧!”那擊鼓之人道:“草民非是請縣太爺斷案,而是請御史大人主持公道。”那主簿喝道:“大膽刁民,府有府衙、縣有縣管,有何冤屈,只可到所在衙門申告,安能越級上告。如不走去,小心治下你擾亂公堂之罪。”那擊鼓之人見主簿如此說,連忙大呼冤枉,主簿大怒,喝令衙役將其亂棒打出。眾衙役剛要動手,只見那御史臺的隨從喝道:“住手!”上前問道:“擊鼓之人,有何冤屈,堂上去說!”那擂鼓之人連忙磕頭謝恩,緊走幾步進得堂來,見了官兒便要磕頭,大喊冤枉。那縣令怒視主簿,主簿臉露卑微之色,用手暗指那御史。鄭御史言道:“孫大人,這是貴縣之事,還請大人升堂吧。”那孫慶臉露怒色,喝道:“升堂!”三班衙役連忙列好,縣丞命人抬來錦座,請御史端坐於右。那擊鼓之人跪倒施禮,言道:“草民乃是本縣人士,名叫呼延明,今日聽聞御史大人前來巡按,特冒死前來請求御史大人嚴查我兒呼延荼冤案。”那孫慶甚是尷尬,連忙示意請鄭御史坐在正堂。那御史也不推讓,安然坐下,喝道:“堂下之人,本官便是御史鄭公理,有何冤屈儘管道來。”那呼延明哭道:“大人,小兒死得冤枉,請大人做主!”言罷將呼延荼如何冤屈之事詳細說明。
旁邊早驚著了馮明,靜觀那呼延明,確是呼延荼之父,前數次探監也曾見得,自呼延荼被斬之後,那呼延明夫婦便四處喊冤,早命下兩個衙役暗中盯著,只要二人出縣,便要押回,不想今日竟然恰巧撞上御史巡按,實在是晦氣。那御史言道:“孫大人,這呼延荼一案,是何人主審?何人拿辦?”那孫慶言道:“此案是縣丞胡三主審,押司馮明拿辦。”御史大人道:“哪位是馮押司,且將卷宗上報!”那馮明早叫人備來卷宗,交於御史,道:“回稟大人,小的便是馮明。”那御史瞟過馮明,馮明但感背後一陣涼意。御史檢視案宗後,道:“馮押司,此案疑點甚多,為何草草結案?”那馮明道:“回大人,此案死者乃是被人扼頸而死,現場留有粗布一匹,正是案犯呼延荼所遺,那捲宗之上,便是呼延荼承認作案的供證,業已簽字畫押。”鄭御史問道:“胡大人,即便是確認呼延荼有罪,按我朝律法,應報由刑部,待秋審之後,方才處決,為何急於將其處死?”那胡三啞口無言,馮明道:“大人,呼延荼罪惡深重,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敝縣雖處荒蠻之地,但在孫大人治下,民風愈發淳樸,雖不至夜不閉戶,但多有路不拾遺,如今出了此滔天大案,百姓惶恐,為安民心,因此將其正法。”鄭御史問道:“馮押司,可曾聽聞坊間有諢號‘花魔’之人?”馮明道:“小的雖久在坊間,卻不知呼延荼還有此諢名。”鄭御史道:“那你可知有喚作趙志之人?”馮明道:“小的不在戶司,實不知趙志。”那鄭御史怒道:“馮明,本官剛從涼城縣來,對該縣已有勘察,本官再來問你,你那牢中有無趙志之人?”那馮明恍然大悟道:“方才小的還道是大人要問敝縣有多少趙志,故而不知……”未等其說完,鄭御史一聲暴喝:“帶趙志!”御史臺的衙役紛紛傳音,早有兩個衙役跟著皂吏從牢中提審出趙志。那趙志早被用刑,至今未愈,趴在堂上。鄭御史喝道:“堂下囚徒可是趙志?”趙志道:“正是小人。”御史道:“你家住哪裡?可有親人?為何投在這獄中?詳細說來,倘若有半句謊言,本官將對你大刑伺候。”
那趙志言道:“小人乃是涼城縣人,家中還有父母妻兒,因遊手好閒,被妻嫌棄,一怒之下將其休出門去。因嗜賭成性,無力償還債務,便要到山上落草,但雙親年邁,無人看顧,所以便常在夜色中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御史問道:“上月初十之夜,古治縣姦殺村婦一案,是不是你所為。”那趙志沉默片刻道:“不是小人所為。”鄭御史大怒,從袖中抽出一道卷宗,摔在堂下,喝道:“此乃是涼城縣你的卷宗副本,你且看來,為何在涼城要招認此罪?”那趙志剛要啟口,又眼望馮明,只見馮明正怒視自己,言道:“大人,此事乃是呼延荼許了小人銀兩,讓小的為其頂缸,小的貪圖了錢財,因此招認。”鄭御史大怒道:“大膽刁民,村婦被殺之時,呼延荼便來報官,當夜便被羈押,如何許你錢財?”那趙志言道:“大人,小的說的不全,不是呼延荼許我錢財,乃是他的雙親愛子心切,許我錢財,要我拯救其子。”鄭御史言道:“他那雙親是何模樣?”趙志道:“年紀不過五六十歲,模樣與呼延荼相似……”御史言道:“詳細道來!有無鬍鬚?雙腿有無殘疾?哪隻手上有疤?臉上何處有痣?一一道來”那趙志言道:“無有鬍鬚、右腿有瘸、左手有疤,右臉有痣。”御史喝道:“你若與他見面,可曾認得?”那趙志再看馮明,只見馮明神色慌張,暗暗搖頭,那趙志道:“小人不認得。”
鄭御史道:“大膽狂徒,本官面前居然還想矇混過關?你可知受你牽連,此地一無辜之人,早已被斬,命喪黃泉,卻無處申告,舉家含冤!對你這等豬狗不如之人,何必講些道理!來啊!大刑伺候!”眾衙役高宣堂威,那趙志一驚,大喝一聲,道:“大人,小的有話要說!”御史喝止衙役,只聽趙志言道:“大人,小人身上有十餘條命案,無非便是一死,何必要冤枉清白之人?那古治縣姦殺村婦一案,確是小人所為,只因此地馮押司對小人施以大刑,小的不敢不從,方才誣陷呼延荼。小的確與呼延荼素不相識,更談不上受其錢財、為其頂罪一事,全都是馮押司逼迫小人所為。”
那馮明聽到這裡,連忙站出,道:“大人,不要聽這亡命之徒的片面之詞,小人確無與他勾當。”鄭御史言道:“馮明,你跨縣提審趙志,是何道理?”馮明道:“大人,涼城發來公文,稱有趙志招認一案,小人因敝縣幾處冤案疑似趙志所為,因此將其提審過來。”鄭御史言道:“且將你提審趙志供詞呈上。”那馮明呈上當日供詞,全是圍繞呼延荼一案,鄭御史喝道:“馮明,你道是提審趙志是為他案,為何證詞上全是呼延荼一案,且與涼城縣證詞天壤之別,是何道理?”馮明不能作答。鄭御史喝道:“馮明,你枉權妄法、草菅人命,此時伏法,本官或許憐你辦案心切,當從輕發落。想那奸猾犯罪之人,無不挖空心思想要脫罪,動用刑法並不為過。但明知錯殺良人,仍為一己私利瞞天過海,便是大罪。你的伎倆,本官早已知悉,你若明智,便要認罪伏法,倘若頑固不化,誰人能夠保你?”那馮明只想著花費無數銀兩,混得個押司不易,倘若認罪,必然前功盡棄,況且這審案中多用詐語,馮明自然知曉,因此言道:“大人,小人委實冤枉。那趙志信口開河,請大人明鑑!”鄭御史道:“馮明,天堂有路你不走,偏怨不得本官。來啊,大刑伺候!”言罷,不等古治縣衙役動手,那御史臺的官差便將大堂兩側的刑具搬來,鄭御史道:“馮明,本官今日便做一回來俊臣,以你之道,還施彼身。眾衙役!將對呼延荼用過的刑法,用一遍在馮押司身上!”那馮明只得大喊:“縣丞大人救我。”還未說完,便被差役們架出,那胡三見了,連忙勸道:“大人,如今案件未明,怎可僅憑囚犯一面之詞便要對公人用刑?”鄭御史言道:“胡大人,本官正要來問你,你審畢呼延荼一案,明知刑訊逼供,為何還要草草結案?這提審趙志之事,你明知牽扯該案,為何不審?如今見那馮明受刑,你便要袒護,可曾想過呼延荼雙親之痛?你此時若是肯招,本官便免了你的皮肉之苦!”那縣丞聽了,臉色一變,道:“鄭公理,慢不說你是小小的七品御史,便是州府長官也不能枉法用刑于朝廷命官。御史言官只可彈劾官員,卻不能私自用刑,我看在你是御史份上,不與你計較,你卻得寸進尺、不依不饒,那馮明僅是皂吏,不知我朝廷法度,本官可是名正言順科舉出身。今日不待你彈劾與我,我先彈劾你妄用私刑之罪!”言罷拂袖而去。正是:
律法綱常顯皇恩,最怕刁鑽枉法人。
自古訟師千千萬,多有油滑少有真。
不知後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