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醫院,兩個姑娘正在吃晚飯。
童真真躺在床上,右臂打著石膏,左手扎著吊針,臉上稍微有些血色。床頭櫃上擺著兩個飯碗,上面只有幾根青菜。夏永山心中一揪——才做了手術,怎麼也應該有一點兒營養食品,就這麼粗茶淡飯的,怎麼恢復健康?也沒來得及在家裡燒一點菜帶過來,哪怕雞蛋湯也是好的吧?
孫會計也很懊惱,說夏永山催的緊,沒打算今天晚上來的,要不然在家裡就把老母雞殺了,煨一點湯喝一喝,也能加強營養。
童真真兩手都不能動,只有馮有珍喂她,本來就沒有胃口,見了來人,童真真搖搖頭,一口也吃不下去了,馮有珍也放下了勺子。一看兩個大男人就像搬家一樣,又是大竹籃,又是大包袱,放了兩個揹包在隔壁的床上,其中就有一個自己的花布口袋。
她嗔怪地問,為什麼要帶這麼多東西?也送她回城嗎?
夏永山掏出一封信,說看樣子就是蘇老師的字跡,不知道怎麼地址在鄉下?
聽說母親來信,童真真掙扎著就要坐起來,馮有珍趕緊按住說不能動,接過信拆開,湊到她眼前。只有一張紙,但是密密麻麻的,天色已暗,病房燈光昏黃,哪裡看得清?於是大大咧咧的說:“童真真,要是沒什麼秘密,我就唸給你聽吧。”
來這兩個男人都不外,一個是被拯救了的孩子的家長,另一個是救了自己,送進醫院來的老同學,就是有什麼不妥當,也不會怪罪。何況母親一貫謹慎,她們這種家庭,來往信件可能都要被檢查,哪裡會寫一些不合時宜的話?白紙黑字,不是留著被人抓辮子?於是很坦率的說:“無事不可對人言論,唸吧。”
馮有珍清清嗓子,朗朗開口:“親愛的女兒,我給你寫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城裡了,現在跟你一樣,也是下放隊伍中的一員了。只是,你們是知識青年,我只能算是知識中年了,也可能算是老年了,因為媽媽真的覺得老了,有些力不從心了。也沒來得及去看你一趟,就到農村來了,只是這農村非彼農村。城市裡的學生都下鄉了,而鄉里一直缺少師資力量,現在各個公社都開辦學校,嚴重缺乏中學教師,所以學校下遷,老師充實下來,進入到各個地方的公社中學,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出力量。
“因為通知很快,事先並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一直到落腳安頓下來,才能寫信告訴你。我們下來太晚,公社中學才開學不久,可能暑假也要上課,還要籌備件新的教室,老師都要參加勞動,原來打算看你的,可能也沒有時間了。如果有時間,媽媽去看你。
“近來還好嗎?一直說要感謝夏永山,他把當老師的機會留給了你,現在我們可以算是同行了,老師就是園丁,培養祖國的花朵,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教書育人,神聖而偉大,一定要……”
後面就是教導女兒的道理,夏永山思想已經跑馬,看馮有珍已經唸完,於是就說,他估計都不錯,回去休養要人照顧,馮有珍當然只有一起回城了。生產隊也準了假。
母親的信很意外,童真真內心澎湃,表面上鎮定自如。母親在的地方就是家,哪怕住在亭子間裡。手斷了才能回城,所有的傷痛聚集著,就想哭在母親懷裡,才能釋放自己的痛苦,可是陰差陽錯,母親又到另一邊的農村去了。當然要跟隨而去。
聽她用暗啞的聲音說出打算,夏永山急壞了,只能說,這裡還有白主任,板橋更閉塞,萬一有個好歹,沒地方治療。趁蘇老師剛剛下鄉,可能戶口還沒有遷走,趕緊回去,把戶口糧卡食品票證都辦理好了,拆掉石膏了,再看母親不遲。
馮有珍也讓她放心,說陪著她回城照顧,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也一定是蘇老師的願望,不管是燒菜做飯,還是洗衣打掃,都能夠幫助老同學做,好好養傷就是。
夏永山嗆她一句:“還照顧傷員?就幾根青菜。”
“那怎麼辦?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哪怕在外面買碗麵條,手術病人也能吃下去呀。”夏永山不容置疑地吩咐馮有珍,“帶來了雞蛋,你拿兩個去衝蛋花湯,也算加強營養吧。”
馮有珍雀躍了,說正要到食堂送碗,衝蛋花去。跟著就出了門。
想把孫會計也打發走,還沒來得及說,他才走到床邊說:“童老師,你受苦了。都是為了我家娃娃,來得太匆忙,也沒來給你燒點湯來。”
“不要緊的,什麼也不想吃,醫生說不吃沒有抵抗力,這才勉強吃幾口。”童真真眉眼一彎,打起精神寬慰對方,“沒什麼,應該的,一條胳膊換一個小腦袋,值得。”
她只是陳述一個事實,說的雲淡風輕的,讓一個彪形大漢眼眶也溼潤了。夏永山說:“孫會計,麻煩你去找一下白醫生,就說我來了,想問問什麼時候能夠出院。”
男人有淚不輕彈,不願意別人看見自己哭泣,趁機出去了。
病房沒有人了,夏永山才走過去,坐在床前輕聲問道:“還疼嗎?”
“好多了,疼痛的等級,起碼降低了50%。”見他的臉上有些不忍,童真真又淡淡一笑,“這麼忙還趕過來?學生還要你教吧?”
“就是,我把接力棒交給你,你現在又還給我了,但是……”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一定要儘快回城,我也要回城了,這是個機會,暫時不要對其他人說。”
她細細的眉毛抖動了一下,幽幽的說:“你不是要紮根山鄉嗎?怎麼當逃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