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君上次和陳秋嵐見面,彼此沒有留下太好的印象。這次更加糟糕。上回秋嵐對硯君的嫌棄,僅僅是出於自己家庭的緣故。今天她的目光裡帶著一種更深刻的、幾近恨意的憎惡。
不需要言語挑明,硯君猜得出:剛剛出現一支復辟的隊伍,初次登場就害得大新軍隊顏面掃地。這種時候,大新女爵和復辟黨的女兒,中間那道鴻溝比棋盤上的楚河漢界還清楚。
撲面的敵意在硯君心頭挑起一絲忐忑,倒也不恐懼:她父親做過的事,她改不了,也沒瞞住。但她很慶幸,至今仍然可以堂堂正正說出的一句話,就是問心無愧。她抬起頭,頷首招呼:“陳女爵,別來無恙。”
她的鎮定讓秋嵐緊繃的面孔稍微放鬆。“蘇小姐。”秋嵐的雙眉與音調同時上挑,“你到底是什麼人?”
什麼人?如今世上只有兩種人了,打仗的人和遭殃的人。後面那種人總是比較多,我又怎能例外呢。
硯君靜靜地看著她,還沒有說出這番答案,秋嵐冷笑:“算了,你不必告訴我。”說完目光四下轉一圈,轉向金舜英和墨君,馬上看見桌上的火銃——在海蘭尼塔已經快要淘汰,卻是他們最近才肯賣給外國的最新型號,只有大新先得到一批。孰料除了數的出來的樣品歸於有名有姓的人,其餘落入復辟黨手中。“榮耀星三世……你怎麼會有這個?”
金舜英早已聽說過陳家這年輕女子十分了得,用套近乎的口吻回答:“女爵好眼力!集瑰堂的陳掌櫃怕我們女人孩子無力自保,專門借給我。聽說是很貴重的東西。”
輕微的詫異浮現在秋嵐眉目之間,又迅速地一晃而過。她緊盯火銃,語調生硬:“你們和陳掌櫃很熟嗎?”金舜英誇張地睜大眼睛反問:“榮耀星三世這樣貴重又危險的東西,哪有隨便借給生人的?”
如果秋嵐知道金舜英的為人,就不會將她的話太當真。但在秋嵐緊張的觀察中,初次見面的金舜英身上始終透出復辟黨的氣息。原本輕微的詫異變成秋嵐前額一片陰霾。
陳景初丟火銃這事,曲安已經在秋嵐踏入悅仙樓的第一時間透露給她。她只道責任重大,堂兄不免要費些力氣去挽回。想不到他與復辟黨的家人有交情。
秋嵐暗暗氣堂兄目不識人,怎麼不打聽打聽這家人的底細。若是被三爺知道……他為人公正,也警惕多疑,不會忽略這樣的線索。到時任誰去求情,都洗不掉陳景初通敵的嫌疑吧?真是太糟。
秋嵐再次繃起臉,指著榮耀星三世冷冰冰地說:“既然是借的,給我。我去拿給他。”金舜英怔了怔,雖然不情願,畢竟不想得罪她,訕笑著遞上火銃。
秋嵐握緊火銃,再次緊盯金舜英,一板一眼說:“如果你們真把陳掌櫃當作朋友——想想你們是什麼人,別隨隨便便交朋友,害別人惹禍上身。”金舜英又怔了怔,笑得很不自在,“這話我可聽不懂。我們是見不得人的人嗎?”
秋嵐冷冷地別過臉不看她,面對硯君說:“待會兒有的是時間,讓你們向願意聽的人辯解。到那個人面前,記住——說真話,別賣弄小聰明。蘇硯君,你騙不了所有人。”
硯君完全摸不著頭腦。“是誰要見我?”
“三爺。”
回答簡潔至極,彷彿充滿敬畏,又似諱莫如深。金舜英只聽說陳家有大爺和二爺,是兩位無可企及的大財主,沒聽過他們還有第三個兄弟。她默記的富豪名錄萬萬不能缺失一位,情不自禁脫口問:“三爺?哪個三爺?”
“你只要知道該知道的就夠了。”秋嵐始終緊盯著硯君和金舜英,聲音沉穩幾乎聽不出任何情緒。“坦然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身為‘人’的責任。不管真話會帶來什麼後果,至少你還能在三爺眼裡得到一點敬意,或許可以從輕發落。”
從輕發落……原來她口中的三爺是大新官員。硯君赫然想起今天來的那個人,與金舜英面面相覷,心裡明白:她們身為復辟黨的家屬,在大新的榜上掛了名。城外剛走復辟的軍隊,馬上要問話,其中的緣故不言而喻。
金舜英賠笑向秋嵐央求:“既然是位大人物,請容她換一件體面的衣服去見。”因為圍城的緣故,女人們幾天來和衣而睡,身上的衣服皺皺巴巴,看起來有些狼狽。秋嵐皺眉催促說:“趕快去就是了!難道要三爺等她重新梳妝打扮?”金舜英只好替硯君抹了抹衣裳的褶子,還不住地使眼色。
硯君心裡沒底,倒也不慌,隨沉默的秋嵐來到一扇門前,正是七爺住過的房間。心跳重了一拍,馬上又放輕了。
奇怪得很,想起他的時候,塞滿胸腔的不安居然變淡。那人知道她父親是個復辟黨,但是該如何懲治,他先問精通大新律令的方女爵——他的身份比那位女爵更高,他比女爵有更多私人的理由厭惡她們,但他遵奉女爵口中的法令。
“一日在我大新的地界,我就管他們一日的死活。”這句話是那個人說的,可以信賴。
門從裡面開啟。坐在正中雕花桌旁喝茶的男人抬起頭,果然是今早入城的男子。室內溫暖,他脫了斗篷皮帽,面容看得更清楚:大約三十多歲,究竟是三十幾歲卻不好說。
兩人目光交匯時,硯君無端顫抖,無法轉動地盯住他。她曾用指尖碰過一塊噝噝冒冷氣的冰,想抽回手,已不是那麼容易挪開。這回冰在他眼睛裡。
“三爺,這就是蘇小姐。”陳秋嵐的語氣生硬,可是終於打破了冰封的空氣。被她稱作三爺的男人把目光稍稍移開,硯君豁然解脫。彷彿脖子被勒緊,終於鬆開一點點——只是一點點,能讓她稍微透口氣。
頭腦一片空白之後,記憶中的某個黃昏浮上心頭:她坐的馬車被土匪襲擊,砰砰彈雨中,她望著白布簾上的匪徒剪影,也同樣透不過氣。這個男人身邊沒有千軍萬馬槍林彈雨,就讓她同樣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