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慌亂地在林中奔跑,看不清石板路,一腳深一腳淺,險些崴腳。
等跑回路燈明亮的花壇和雷鋒像前,離宿舍熄燈鎖門還有兩分鐘。常新月和她不約而同地慢下腳步,相視而笑間,都有種死裡逃生的幸運。
在這樣惴惴不安的氛圍中又度過了幾天,轉眼已是三月末。“非典”疫情依然焦灼,春色無人駐足欣賞,匆匆花開花謝。
那天晚上,甄稚睡得並不踏實。渾身發熱,盜汗,睡意矇矓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等窗外熹光微亮,她比鬧鈴更早醒來,只覺得精神不濟。
她戴著口罩,懨著寡淡素白的一張臉,飄忽進教室。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杜若注意到口罩上緣她露出的疲憊雙眼,“……要不要請假回家住?”
甄稚沒聽出她話語裡的暗示,所以兩個小時後,她後悔萬分。
大課間有二十五分鐘。由於北京疫情嚴重,學校暫停了課間操,也提倡學生們除了上衛生間,不要在走廊聚集。
兩個白大褂推開教室門,爭分奪秒地從教室兩端第一排座位開始,給學生挨個測體溫。
在這個特殊時期,額溫槍與真槍似乎並無區別。槍口直指眉心,按下扳機,槍口下的兔子瑟瑟發抖,等待螢幕根據體溫變換顏色,決定“生死”。
甄稚額前的劉海被撩開,雪白的槍口貼上來。
“滴滴。”
額溫槍發出異常的聲響,ed屏變紅,顯示體溫38度。
教室裡,所有人的目光向甄稚聚焦。她感覺自己攥緊的手心開始微微發汗,身體比昨晚失眠時還要燥熱。
醫生拿開額溫槍,等了兩秒鐘,再次測溫。結果沒有變化。除了杜若,甄稚周圍的幾個同學下意識身體遠離她,眼神裡滿是驚恐。
“同學,你跟我出來一下。”女醫生的聲音很柔和,“別著急,可能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發熱。我們要先隔離觀察幾天,等體溫降下來就可以回來上課了。”
甄稚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默默站起來收拾書包。
範中舉在旁邊催促:“這兩天就別學習了!耗費精神不利於養病。”
她跟著白大褂默默地離開教室,下樓梯。直到繞過雷鋒像,扶著校醫院救護車的車框爬上去,透過蒙塵的車窗,才看見整棟樓的學生都擠在玻璃窗前,低頭望向她。
周圍的白大褂全副武裝,防護服從頭包裹到腳。甄稚坐著救護車裡,看著窗外草木倒退,春色也慢慢褪成黑白,只覺得那棟隔離樓鬼氣森森。
兩扇柵欄門之間纏繞著的鐵鏈被解開,甄稚默不作聲地跟著醫生來到一樓一間實驗室。在寢室,她和周莉莉是上下鋪。在隔離點,兩人又成了鄰居。
隔離樓裡只住了三個學生,另外有兩個校醫院的大夫在另一端駐點,早晚輪班,負責每日送飯、配藥和測溫,以及處理突發情況。
等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再次出現,給她送來床具和生活用品,這棟樓徹底安靜下來。
陽光透過玻璃正好照在墨綠色的實驗桌上,飛塵打著旋在光束裡緩緩降落,彷彿是時間流逝的具象。
在發燒的昏沉中,甄稚度過了孤獨而漫長的一天。夜幕降臨,房間裡沒有掛鐘,她只能透過數晚自習的課鈴聲來判斷大致的時間。
走讀生應該已經回家了。晚上十一點半,保安打著手電逡巡最後一圈,隔離樓徹底陷入死寂。寢室應該也熄燈了。
沒有人來看望自己。雖然不想讓朋友以身涉險,但病來如山倒,任誰都比平時脆弱。
甄稚正覺得有些傷感,篤篤敲門聲響起,停頓一秒後,周莉莉推門進來了,抱著一床毛毯和一袋零食。
“晚上這個實驗臺可涼了,我看你褥子薄,就想著給你勻一床毛毯。”
周莉莉把毯子鋪開,“醫生說我今天已經退燒了,應該不是‘非典’。如果明天量體溫還是沒問題,我就可以解除隔離了。”
“……真好。”甄稚鬆了一口氣,啞著嗓子說,“我今天燒得糊裡糊塗的,喉嚨也痛,吞唾沫都覺得耳朵在響。”
“那你就吃點辣的,殺殺菌。”周莉莉雙手一撐坐到實驗臺上,撕開一包辣條,“我爸不是廣東人麼,一點辣都不能吃,但我喜歡。最好辣得冒鼻涕泡,出一身熱汗。”
甄稚連連擺手:“算了吧……我還是多喝點熱水。”
兩個人又天南地北聊了一會兒,像在開寢室夜談會一樣。周莉莉和她告別時,她覺得內心的孤獨感減輕了很多。
可當她一個人躺在實驗臺上,頭頂緊挨著清洗池的水龍頭旋鈕,她又覺得自己像一塊沒有生命體徵的標本,泡在一個裝滿福爾馬林溶液的玻璃罐裡,唯一的價值只是供醫生研究“非典”病毒。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甄稚隔著無形的玻璃望向天花板,難道她意義非凡的18歲生日,她成年的第一天,將會在這裡慘淡度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