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小陳禮貌指引:“池阿姨,您裡邊請。”
池秀梅看清那三個字後,土黃的面色霎時難看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站在門口就是不肯進去,外邊還有幾個排隊的病人,紛紛不滿地抱怨。
“方宜工作忙,昨天見面看您臉色不好,我就自作主張了……現在中老年人每年體檢是很必要的,可以排查一些基礎疾病。”鄭淮明溫聲說,“臉色蠟黃,帶有褐色沉澱,掌根呈粉色斑塊,很有可能是肝代謝的問題,保險起見,還是做一個檢查比較好。”
池秀梅握緊拳頭,氣憤得滿臉通紅:“我做什麼檢查!我又沒病,大清早的故意晦氣我是不是!”
見委婉的勸告無用,鄭淮明慢條斯理地從口袋中拿出一沓列印病例,翻閱道:
“六年前,您在珠城得過一次病毒性肝炎,入院五週,逐漸發展成肝硬化;一個月前,剛在珠城八院做過一次腹腔穿刺引流……二院的肝病科還是不錯的,借這個機會複查一下,對您的身體有好處。”
這話無疑是拿針紮在池秀梅身上,戳破了她所有拙劣心思。中年女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終還是跟小陳進了超聲室。
半小時後出了結果,報告送到手中,鄭淮明只瞥了一眼便了然,將她客氣地請到辦公室。
他沏兩杯熱茶,擱在桌上,淺藍色口罩上的一雙眼睛深邃淡然:
“珠城十院的肝病專科位列全國,我恰好有一位朋友在那邊……如果現在轉院過去,或許還趕得上他出國交流前幫忙看一看。”
池秀梅不接茶水,怒目圓睜道:“你這是趕我走?小宜知道這事嗎!”
鄭淮明不答,兀自翻開桌上的檢查單——
重度肝硬化,剛做過的穿刺效果不佳,情況不容樂觀。此時來尋親,恐怕是想利用這一筆賣房錢認回女兒,再以親情要挾,讓女兒為她治病送終……
治病花費是小,他知道方宜童年過得不幸福,唯獨不願她再傷心。
鄭淮明眸光微暗,抬腕將薄薄一沓檢查單“啪”地擱在桌上,動作不大,卻極具壓迫感:“如果她知道了,就不會是這個結果……”
“哪裡的醫院能比北川的還要好?!”池秀梅掙紮。
溫和的話語中,隱隱透著不容迴旋的狠厲,將選擇放在天秤的搖擺兩端:
“二院的名氣雖大,但比不上專家經驗豐富。現在直接做手術是最好的,周主任兩周後就要出國,再耽擱下去,五年存活率會大大降低。”
這場談判持續得非常短暫,池秀梅從一開始的囂張氣盛,愈發低默無言。
走廊上行人絡繹,鄭淮明親自將她送到電梯口,不卑不亢地重複道:
“明天中午十二點,我等您的答複。”
池秀梅對他又厭又怕,無神的眼珠轉了轉,點點頭,朝外邊走去。
突然,不遠處迎面跑來一個氣喘籲籲的黑色身影。
來往的行人中,這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女孩在人群中激不起一絲漣漪,卻在瞬間抓住了鄭淮明的視線。
“媽,我說了你別來找她!這麼多年沒聯系,你以為她真的會管你?”何初月氣得快要發瘋,一把拉住池秀梅,壓低聲音不滿道,“能不能別去丟人!”
齊劉海,及肩直發,瘦長的臉頰。睫毛長而稀薄,一雙黝黑的瞳孔中,透著淡淡的哀傷和憤懣。
即使時隔十多年,尖銳的回憶還是如潮湧,霎時崩斷了鄭淮明腦海中最後一根弦。
上一次見到這張臉,是在鄭澤的葬禮上。面前這雙濃重哀愁的眼睛,與那個一身黑裙的短發女孩逐漸重疊……
鄭淮明瞳孔一顫,呼吸驟然急促。
眼前無數紛亂的畫面如雪花般撲面,整個人被強行拖拽回那條暗無天日的泥濘小道。
一片混亂痛哭聲中,有人用力地奪走了他捧在手中的遺像,將他推搡摔倒在地:
“你這個殺人犯,你不配拿他的照片!”
那張一晃而過的模糊面孔,在記憶深處突然變得尤為清晰——
是年少時她絕望猩紅的雙眼,眾人攔都攔不住地朝他撲過來。
鄭淮明如被雷電擊中般顫慄不止,四肢百骸都被冰冷澆築,一時動彈不得。
明明看見何初月抬眼看過來,卻連背過身都無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