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越過被夜色籠罩的庭院,只見次臥的門半掩著,留出一條兩指寬漆黑的縫。方宜心中有一絲不祥的預感,快步走去,伸手拉開了門。
屋內一片昏黑,方宜的眼睛不適應如此黑暗的環境,什麼都看不見。
她走近幾步,只聽得寂靜中男人一陣深深淺淺的喘息,時而急促,時而壓抑,像礫石砸在她心口,激起無邊的害怕。
這絕不是正常的呼吸聲,更像是痛到了極點的忍耐。
“鄭淮明……鄭淮明?”方宜的心跳也不禁加快,慌得找不到燈的開關,伸手在牆上摸索。
可偌大的房間裡,遲遲等不來鄭淮明一句回應。
室外清淺的月光照進來,屋裡的傢俱隱約透出影子。方宜視線終於聚焦的一瞬,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血液唰地倒流。
床上空無一人,淩亂的床單上,薄被未曾展開,堆在床腳。床邊破舊的地板上,一個高大的身影緊緊蜷縮,雙手隱入衣料,脊背弓起,狼狽至極。一旁散落幾板藥片,床頭櫃抽屜半開。
方宜嚇得說不出話來,撲向前去,想將鄭淮明扶起來。
指尖一觸碰到他的手臂,才發現他肌肉緊繃,整個人竟在漱漱地發顫。
方宜直覺他是胃病犯了,慌亂間只想先把人扶上床,拽他的手上稍一用力,卻只聽鄭淮明一聲悶哼,身體更用力地蜷縮起來,剎那連呼吸都停滯了。
昏暗中,他左手上移死死抓在大臂上,青筋暴起,那力道幾乎要將骨頭給捏碎。
“別……”鄭淮明抖得說不出話,聲音微不可聞,“別……動我……”
“好,好,我不動你。”方宜連聲應著,不敢再動半分,卻是快要哭出來了。
鄭淮明斷斷續續忍痛的呼吸聲像一把利刀割在心髒上,聽得令人崩潰。她跟著跪在冰涼的地板上,看著眼前的人承受巨大的痛苦,卻無計可施,只能幹著急。
半晌,鄭淮明終於顫抖著撥出一口氣,聲音沙啞得不像樣:“扶、扶我一把……”
方宜得到指令,連忙伸手給他借力。濕冷的手掌抓住她的手,鄭淮明竟是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手指緊縮了幾次,才堪堪撐起上身。方宜生怕再次加劇他的痛苦,眼淚不住地往下掉,手上卻穩穩地架住他的左臂,給予一絲支撐。
鄭淮明幾乎是倒在床鋪的瞬間,就再一次將自己蜷縮起來。他的衣領已經完全濕透,幾近虛脫地微微喘息,卻是自虐般地不去按壓上腹,任由痙攣的器官肆虐。
黑暗中,他望著方宜的瞳孔漆黑、幽深,久久沒有說話。
方宜被鄭淮明這樣的目光盯得發毛,起身想去開燈。他像猜到她要做什麼,低啞道:“別開燈……你出去吧。”
方宜站起來把門關了,卻沒有走。房間沒有拉窗簾,有微弱冷清的光透過窗子,她的眼睛已經逐漸適應了這樣的漆黑,能看到鄭淮明濕淋淋的面孔和被咬破的嘴唇。
他的上衣褶皺不堪,發絲淩亂,深陷在床鋪間,明明痛得渾身發抖,卻固執地不肯發出一點聲音,像是在和什麼做著抵抗。
方宜俯視著鄭淮明,心頭也跟著潮濕,有細細密密的擔憂和心疼,但更多的是,卻是一種說不清的柔軟情緒。在想好許多事情以後,她似乎有了一股直視他、面對他的力量,而不是被他牽著,屢屢陷入黑色的漩渦。
迎著他的視線,方宜忽然緩緩抬手,纖細的手指覆在了他的上腹。
鄭淮明周身一顫,下意識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夾克裡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長袖,透過衣料,方宜能感受到他肋骨間深凹的柔軟中,有某個拳頭大小的器官死死糾成一團,劇烈地痙攣著。
她輕聲問:“疼成這樣,為什麼不叫人?如果不是我正好沒睡呢?”
鄭淮明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沒有說話,感受著她指尖的溫度。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肉,輕微施壓的重量引得他不住地顫慄,可鄭淮明只是輕握著方宜的手腕,任由她的動作。
一整夜他躺在床上,腦海中不受控制出現的,是天臺上那對父子相擁而泣的畫面。兩條血淋淋的人命,明明前幾日餘偉暴怒中掄起椅子砸向餘濯的動作還歷歷在目,今日卻是一句聲淚俱下的“相依為命”。
幾次痛得意識昏昏沉沉,許多早已褪色的回憶卻不肯放過他,父親通紅的、布滿皺紋的眼睛,和他頹然離開的背影……
最後關於父親的記憶,是他在産房外懷抱著一個呱呱墜地的女嬰,隨著響亮的哭聲,那雙早已枯萎年老的眼睛裡,又一次有了一絲光亮。
鄭淮明沒有回答方宜,夜裡嘔吐過兩次,漫長的淩遲已經抽幹了他所有力氣。他失神地望著她黑暗中的模樣,她睡衣外披了一件寬大的外套,及腰的長發搭在肩頭,顯得那樣溫柔。發絲隨著身體的前傾,有幾縷滑落,觸上他的手臂……
一整夜飽受疼痛的折磨,鄭淮明的意識已有幾分渙散,目光卻固執地望向她,低啞道:“為什麼……那麼輕易就原諒他?”
黑暗中,聽起來那樣迷茫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