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空擋,一個女孩手裡抓著一把大鐵壺走了進來,她直接走到圓桌前,一手抓起茶壺蓋,一手把長長的鐵壺嘴壓在茶壺上,趁勢瞅了一眼仟溪,仟溪的目光也從西窗戶上移過來,兩人目光交匯,憑感覺,眼前送水的女孩就是倒煤灰的女孩,一條烏黑的大辮子蕩在她的後背上,一張紅撲撲的臉蛋,略帶靦腆的微笑,年齡看上去不到二十歲,嬌羞溫柔可人兒,與呂安爭吵時判若兩人。
邱學秦眼睛盯著桌上茶壺,沒有睜一下眼皮,語氣不疾不徐:“青鳳,你下去吧,有事我再招呼你,出去時,把門關上。”
“是,老闆。”女孩抓著大鐵壺,向門口退了幾步,轉身邁出了門檻,迴轉身帶上了木門。
“真醫生,嚐嚐這茶的味道……這茶是青島朋友寄來的,是秋茶,都說秋茶祛溼,多喝點……燒水的丫頭也是青島朋友介紹來的,火候掌握的恰到好處。來,大家不必拘謹,隨意……咱們不讓外人打擾,我來給大家斟茶。”邱學秦挑了挑眉梢,把一抹微笑送給許連瑜,溫婉地說:“連瑜,這就是我常給你提起過的真佑醫生,旁邊坐著的是他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她是你的鄰居沃家小姐。”
“鄰居?沃家小姐?”許連瑜的臉“騰”一下火燒火燎,他羞愧萬分,沒想到眼前漂亮的小姐是沃家女孩,他們兩家一牆之隔,那麼近,今兒他與他母親暴跳如雷的爭吵聲跑過了院牆,沃家已經聽到了。
他眼前出現了與那個德國老太太相遇的情景,他急衝衝竄出家門,一臉狼狽,老人正好從她家院子走出來,見到他一愣,想轉身回去,她腳步猶豫,而是面對著他弓弓腰,嘴裡沒說一句話,臉上掛著擔憂與無奈,還有對他的同情。
邱學秦看著許連瑜低頭耷腦,心慵意懶,精神萎靡不振,關心地問:“連瑜,你怎麼啦?看你臉色不太好,不舒服嗎?”
“沒,沒有,今天……挺好的。”許連瑜滿臉尷尬,額頭冒著汗珠子,有幾顆滾下了他長長的眉毛,他把潔白的手帕放在額頭拭了拭,看向對面坐著的真佑和仟溪,頓然,他感覺有點失態,急忙換了一個坐姿,放下手帕壓在胳膊肘下面,雙手端起茶杯向真佑面前舉了舉,咧咧嘴角:“真佑君,剛才一進門,俺被你女朋友的美貌吸引,有點失禮,請您多多包涵。”
許連瑜心裡的痛苦沒有人知道,他已經習慣了面對著日本人低眉垂目。他不敢直視真佑兩隻像秋星一樣深不可測的雙目,那雙眼眸裡不知道藏著多少嚚滑。
邱學秦給真佑面前的茶杯裡添上茶水,粲然一笑:“真醫生,這茶要趁熱品,才能感覺到:如蘭在舌,沁人心脾,芬芳甘甜。”
停頓了片刻,她故作神神秘秘地問:“真醫生,俺想與您一起做煤炭生意,不知可否?”
真佑端起冒著熱氣的茶杯舉到眼前,放在嘴邊吹了吹,聞了聞,啜了一小口,然後把茶杯輕輕放在桌子上,眼睛看著邱學秦,說:“邱老闆,您想做煤炭生意,許先生不就在煤礦工作嗎?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
邱學秦放下手裡茶壺,坐正身體,呵呵一笑:“真醫生,您不愧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多年,飽讀詩書,滿腹經綸。話說回來,許少爺只是一個煤礦監工,替你們日本人辦事,與俺想做的買賣不搭邊。”
“不明白。”真佑又端起了茶杯。
“真醫生,俺說的買賣不是什麼大買賣,不知過磅要稱的買賣您能不能瞧在眼裡?”
“不,誰見了錢不親?無論大小。只是我有工作,我的工作不允許我分心……邱老闆,我父親就是從小生意做起來的,父親說,小生意鍛鍊人的思維能力。”
“真醫生,您只要肯屈尊就卑,什麼都不需您做,只等著分紅即可,只是零售沒有太大利潤,只要您不嫌棄少就可以。”
“有這樣做買賣的嗎?!如果我沒猜錯您是想用我的名號?天上掉餡餅這個俗諺也是出自你們中國……還是讓我回去考慮考慮吧。”
真佑很聰明,他馬上意識到了邱老闆想利用他,如果眼前的女人利用他掙錢,他沒有意見,如果參與其他陰謀,他也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原則。
“真醫生,俺說話不會繞圈子,只因為運輸不方便,到處都是你們日本人設下的關卡,青峰鎮劉家煤場被迫關閉了,為什麼?只因為半路上卡車被扣了……現在中國人自己做不成生意,掙錢很費勁,俺想做煤炭生意,絞盡腦汁不知與誰合夥,今兒您的突然到訪,讓俺的眼睛與心靈都亮了。”
聽到邱學秦的話,仟溪捧著茶杯的手緊了緊,她聽三妹說過柳家溝劉家煤場的事情,劉大仁的運煤車被鬼子扣押了,鬼子還殺了十幾個工人,劉家煤場被逼無奈,停止營業。這個邱老闆在真佑面前無所顧忌地說出這件事,她一定是明察秋毫,把在座的每個人性格秉性瞭如指掌,才有如此膽量與自信,的的確確不簡單。
“邱老闆,這件事必須給我考慮的時間,不可能馬上給您回話,請理解。”真佑站起身,輕輕揪揪仟溪的斗篷,“仟溪,咱們該回去了,街燈都亮了,邱老闆還有事,咱們不打擾她了。”
邱學秦向屋外吆喝了一聲:“鮑師傅,張燈。”
頭頂的燈亮了,燈光跑遍了牆角旮旯,照亮了屋裡的一切,如白晝。邱學秦站起身走到窗前,準備拉上窗簾,她的眼睛瞟向西窗外,她看到了,馬路對過的電線杆子下徘徊著馬掌櫃佝僂著的身影,她的心咯噔一下,她馬上想到馬掌櫃是跟著許連瑜來的,他是看到了窗戶上的花瓶,沒敢踏進鋪子。
就在此時,巷子口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影子,那個影子越來越近,是那個挑著煤筐的男人,扁擔兩頭的筐子輕飄飄的、左右前後遊蕩,不小心碰在馬掌櫃的身上。
馬掌櫃的臉色有點難看,他從懷裡抽出圍裙拍打著棉褲棉襖,嘴裡喋喋不休地埋怨:“走路不長眼睛嗎?”
挑著筐子的男人點頭哈腰,向馬掌櫃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
“走吧,走吧,幸虧遇到俺,否則,不訛你五個銅板都是便宜啦。”平日裡馬掌櫃的不是得理不饒人的性格,今兒他心裡有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攪得他心煩意亂,有氣沒地方發洩。
邱學秦手裡揪著一側窗簾,遲遲沒有動,引起了仟溪的好奇心,她靜靜走到了邱學秦身後,順著邱學秦目光看過去,街道上電線杆子下有兩個身影,一個是雜貨店的馬掌櫃的,她認識,他家的雜貨店就在巷子口拐角處,每天上下班她都要路過他家門口;另一個是挑夫,晃悠悠的街燈在挑夫臉上閃過,仟溪心裡一陣小激動,是他?!
邱學秦把目光從街道上收回來,一回頭與仟溪打了一個照面,嚇了她一跳,很快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自責道:“真是的,街燈都亮了,不知亮了多久了?”她又把臉轉向真佑,“真醫生,俺說的那件事情,還望您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有肉您吃,我們只留下一點湯就可以……”
許連瑜也向真佑抱拳作揖,“真醫生,初次見面沒有坐下吃一頓飯,很是遺憾,下次希望留給俺足夠準備時間,賞一個機會,請您與您女朋友一起賞光。”
“這要看我女友的心情……”真佑心裡不太喜歡許連瑜,在邱老闆面前,他又不能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