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未時 (第1/7頁)

未時,偏西的太陽掛在孟家高高的飛簷斗拱上,正脊瓦上滋生著一堆堆黑褐色的苔蘚,黯淡無光;戧脊縫隙之間攀生著一株株瓦松,綠意盎然,一綠一黑、一亮一暗在潮溼裡掙扎,升騰起一片片薄霧,籠罩著深深的院井。

孟祖母站在東廂房長廊下,她眼鏡後面的眼睛閃著怒火,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顫抖的手拍打著柺杖勾首,“你們以為孟家沒人了嗎,在院裡大吼大叫成何體統!?”

陶秀梅鼻子裡“哼”了一聲,傲睨的眼神在半空瞟了一圈,退著身子往屋門口扭了兩步。

姌姀把手帕捂在胸口,她想走出屋子與婆婆見個禮,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一時進退兩難。

搖曳的石榴樹枝映照在窗玻璃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孟祖母感覺到冷,生氣消耗熱量,她身上的暖氣在漸漸潰散,往長廊外挪挪身體,陽光越過了廊簷照在她身上,給了她一點點溫暖,驅散了體內一寸一寸的冷。

在年輕的時候,她的個子比姌姀還高,五官清秀,是遠近有名的美人,這會兒,她臉上寫滿了歲月的滄桑,面板如枯葉般的黃、皺,頭髮全白了,遮不住頭頂,本來她不必這麼操心,坐在炕上吸吸水煙,攜著粟兒去巷子口轉轉,聽聽哪家又添了小人兒,讓餘媽去送個禧,可是,姌姀性格懦弱,無法與心狠手辣的陶秀梅抗衡,她必須強打精神維護這個家。

陶秀梅剛進孟家門那年,對人非常和氣,言行舉止有禮貌,手腳勤快,丟下鏟子拿笤帚,嘴巴能說會道,與吶口少言的姌姀有天壤之別,老人心裡的天平秤自然而然偏向陶秀梅,時不時給她一些零花錢,時不時帶她走親訪友,親朋好友羨慕孟家媳婦一個比一個漂亮,老人臉上有光,這樣的好光景維持了不到一年,隨著怡瀾的出生,恬靜的日子結束了。

“婆婆,兒媳給您請安了。”

陶秀梅的聲音把老人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俺承受不起。”

孟祖母嘴裡的話生硬,面目表情冷淡,眉心擰在了一起,幾條深長的褶皺從額頭通到了鼻根,灼灼逼人的眼神讓陶秀梅害怕,她不怕婆婆發火,只怕被逐出家門。

孟家財大氣粗,即使最近幾年生意不景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要她還是孟家的人,有資格分割孟家的財產,想起要與姌姀母子平分,她就恨。

孟祖母蠕動蠕動乾癟癟的嘴巴,低頭看看身旁的孟粟,“粟兒,陪著祖母走走,你娘身上的香氣太濃稠,嗆得俺想打噴嚏。”

“她不是俺娘!”孟粟把手裡的小馬紮“啪嘰”摔在地上,他的小眼珠子瞪得溜圓,自從他住進後院,每天希望孃親去探望他,他等啊、盼啊,整整兩年不見她的蹤影,不知道她在忙什麼,在他小時候,孃親每天晚上坐在燈下等爹回家,蘭丫鬟說爹去了前院,娘讓他去前院把爹拉過來,他照做了,爹手裡舉著一本書,把他抱在懷裡,娘把燈窯裡的煤油燈放到了桌子上,爹藉著燈光給他講故事,燈油慢慢減少,他全身睏倦,張著嘴打哈欠,書上的字跡像螞蟻在爬,慢慢的什麼也看不見了,朦朦朧朧看到孃親纖細的手指戳在爹的額頭,佯怒埋怨說:“瞧瞧你把燈熬沒了油,把粟兒熬睡了。”

那段日子是他最美好的記憶,而如今,面對著妖里妖氣的女人,他嘴裡喊不出“娘”這個字。

“吆,俺的粟兒脾氣不小啊,不知隨了哪一個?小模樣有點你爹年輕時候的樣子,可惜沒有他伶牙俐齒。”陶秀梅彎腰撿起地上的馬紮杵在牆角,伸手拍打著孟粟的肩膀,說:“粟兒,你娘開戲園子為了誰,是為了你們姐弟倆以後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你娘說話不繞彎子,有什麼說什麼,咱們孟家這幾年生意慘淡,娘也不能在家裡坐吃等穿,不是嗎?”

石基路上的餘福使勁攥攥手裡的鐮刀,他恨不得敲碎陶秀梅巧舌如簧的嘴,老太太不發話,他不敢隨心所欲,他擎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擰擰鼻子,把一坨鼻涕狠狠摔在石榴樹下。

中院火房傳來了蒜臼子搗東西的聲音,一下一下搗在餘福的心上,今天黃忠要離開孟家,也許再也不回來了,二人在一張酒桌上喝過酒,杯觥交錯無話不說,這麼多年兩人的感情已經變成了割捨不了的親情。

孟祖母用柺杖敲敲廊柱子,看著心不在焉的餘福說:“餘福,把這把鐵鍬拿走,它礙俺走路了。”

餘福打了個激靈,他把鐮刀插在後腰上,三步兩步竄進了長廊,抓起地上橫倒的鐵鍬,沿著長廊往南走,把鐵鍬杵在耳房門口,轉身看著孟祖母,結結巴巴地問:“老太太,您口渴嗎?”

孟祖母搖搖頭。

“俺去耳房喝口水。”

“去吧!”孟祖母擺擺手。

餘福扭身鑽進了耳房,撅腚哈腰從桌子底下摸出一個酒瓶,裡面裝著半瓶高粱燒,這是上次他和黃忠喝剩的,他把酒瓶裝進褲兜裡,走近門後的水缸,抓起牆上掛著的水瓢舀了半瓢子水,“咕嘟咕嘟”灌進了喉嚨,扔下瓢,用衣袖抹著嘴巴下滴啦的水珠走出了屋子。

陶秀梅像個喋喋不休的演說家,口若懸河:“婆婆,不講別的,現在錢不當錢,沒有千八百的大洋很難娶個富貴人家的閨女做媳婦。”

孟祖母不想守著孫兒與陶秀梅掰持,她拄著柺杖沿著長廊往南走了幾步,眼神瞅著餘福,“餘福,用你手裡的鐮刀把石榴樹上的枯枝修剪修剪,你瞧瞧,它們夾在茂盛的枝杈間那麼扎眼,一塊臭骨頭壞了一鍋湯,乾脆,清除它們。”

陶秀梅聽出了婆婆的話外音,她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豁出去了,操起胳膊走近廊欄杆,身體一側倚靠著廊柱子,眼睛窺伺著老人臉上的表情。

前天在酒桌上,李奇說他家在威縣城有三層樓高的賓館,有一個很大的皮草店,在趙莊有一個熟皮子作坊,有一百多畝山坡田,在永樂街有一家大煙館……可惜哥哥沒有子嗣,他只有一個女兒,是他四姨太生的,今年剛五歲,為了不讓李家的財產落入外人的手裡,李家長輩打算給唯一的孫女招個上門女婿。

李奇的話讓陶秀梅心潮澎湃,倘若攀上家財萬貫的李家,她就不用看孟家人的臉色了。

陶秀梅溜精八怪,卻鬥不過嚚猾的李奇,家裡人好言相勸她不聽,外面男人一句話哄得她忘乎所以。

街面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李家的陰險毒辣,為得到玉芬嫂家五畝耕田,害死了玉芬嫂的男人,孟家有一百多畝水澆地,還有三個鋪子,這是塊看得見、吃不著的肥肉,正月十五陶秀梅撞進了李奇的懷裡,本是機緣巧合,不成想李家利用了這個機會,鋪設了一張吞噬孟家的網。

“婆婆,許家是坊子地界的富甲,敏丫頭如果是許家的至親,俺也不會反對,她不是,她只是許家的一個丫鬟,憑咱們孟家怎麼能娶一個丫鬟做媳婦呢。”

“你說什麼?”孟祖母站住了腳,伸手撫摸著孟數的頭,“粟兒,你娘太自以為是了,敏丫頭雖然沒爹沒孃,許家舅老爺把她當親孫女對待,咱們孟家與許家噶親是你爹和你孃的主意,你娘一心贊成這門親事,託了程四娘和你大哥去下聘禮,許家不捨得讓丫頭給人家做養媳婦,你大哥說會把丫頭當小姐一樣對待,許家人才點了頭,敏丫頭到了咱們孟家變成了使喚丫鬟,每天從早上忙到日頭落山,沒喊一個苦字,咱們孟家有愧呀,既然你娘有這個打算,祖母現在就把這門親給退掉,給敏丫頭另找戶好人家。”

老人的話帶著心酸,顧慶坤把三丫頭寄養在孟家不是給孟粟做養媳婦,是希望丫頭在戰亂中平安長大,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不能說,也不能把丫頭攆出孟家,黃忠說上個月顧家二丫頭犧牲在沙子口,時年十七歲,正值豆蔻年華,讓人心疼。

“婆婆,事情不能這麼說,街上有養媳婦的家庭很多,哪個養媳婦能與主家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哪家養媳婦不幹活,咱們已經對得起她了,再說孟粟長大了不一定非要娶敏丫頭做媳婦。”陶秀梅把蘭丫鬟的話禿嚕出了口。

孟祖母心裡悲切切的,不想與胡攪蠻纏的陶秀梅爭辯,心裡有話當著孟粟的面也說不出口,躊躇了一會兒,老人前穹著身體往前走,東南牆根下橫放著幾根乾枯的棍子,牆角風颳擦起一層層腐朽的木屑在半空漂泊,旁邊生長著一株金銀花,綠油油的葉片之間夾著不大的花束,蜿蜒的蔓藤隨風飄曳,在牆隈上投下搖搖欲墜的影子,獨木難支,老人拄著柺杖彎下腰,抓起地上一根棍子支撐住金銀花的枝幹,牆頭上的勾頭瓦墜落一滴滴水珠,落在她稀疏的頭髮上,她打了個冷顫,天是熱的,風也是熱的,吹化了水珠,灑在斑駁的青磚上,順著磚坯縫隙流淌,像是一串串眼淚,歲月如梭,時光飛逝。

玉芬嫂娘三個現在居住的房子是孟家的老屋,當年她用嫁妝買了一條漁船,男人用這條船運送貨物,掙了錢蓋了這處院子,請了風水師做了佈局,請了最好的雕刻師傅鐫刻了門楣與廊柱,三進三出的院子建成後,孟家人不再住蓬牖茅椽的房子,多年不走動的親戚不請自到,每天車馬盈門,院裡賓朋滿座,笑聲朗朗,十多年前日本人霸佔了坊子,老太爺雖然沒有文化,有一顆赤膽忠心,拿出多半積蓄支援八路軍抗日,陶秀梅進門那年,孟家只剩下了個空殼,即使這樣,在怡瀾過百日那天,孟家照樣辦了一次宴席,在這個院子擺了十幾張酒桌,染了幾百個紅雞蛋。

時過境遷人依舊,物是人非事事休,孟祖母緩緩轉過身,仰起頭眺望著院子,陽光籠罩著三間北堂屋,似乎看到手託著食盤的丫鬟穿進穿出,陶秀梅抱著嬰兒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臉上沒有一絲笑模樣,一會兒顰眉蹙頞嫌棄酒桌上的人太吵,吵得她頭疼腦脹,一會兒妄自尊大地大聲斥責丫鬟笨手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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