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名世拖著鎖鏈慢慢走到門口,面對男扮女裝的孫兒眼中閃過一絲恍然,隨後小老頭又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早就跟著你那師傅不知道跑到哪個天涯海角去了,沒想到你這臭小子還會回來。”
戴山時鼻子酸酸的,努力屏氣悶聲道:“您這說的是哪裡話,家裡一下子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可能還能一個人在外面遊蕩?”
“那不是你小子當時嚷嚷著和我說說,天大地大,不只有考科舉一條路可以讓你出人頭地,若是能在江湖中揚善除惡說不準也能青史留名。”戴名世嘆了一口氣揶揄道,“不過說不準啊,老頭子我可要比你先一步在史書上留下名字咯。”
“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在這裡和我開玩笑!”戴山時一聽他說這話立馬就急了,整個人扒在門口的欄杆上氣得眼淚差點掉下來了。
“山時,祖父沒和你開玩笑。”戴名世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徐徐道,“人活一世不為利就為名,從前我年輕的時候就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能寫出來像太史公一樣的文章,從而青史留名。”
“修前明的史書其實從一開始就冒著風險。”戴名世接著說道,“只是太史公曾經也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如鴻毛。’捲入反清複明的罪名裡,想要活著就是一件極難的事情了,老頭子我也不願讓你們為難,早在幾日前我就已經讓刑部的官員遞交了罪己書。”
戴山時頓時呆若木雞,他愣愣地看著自家祖父,明明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都知道是什麼意思,可是當這些話連起來的時候,他怎麼就聽不懂了呢?
他艱難地張開嘴:“罪己書……您若是認了罪……”
可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山時啊,我已經活了六十多年,快七十歲了,人活到我這個歲數的時候對於生死已經看得很淡了。”戴名世咳了兩聲,“獄裡呆的時間越久,牽扯的人就越多,這份罪己書交上去後至少可以保得住戴家其他人,包括你爹孃在內最多就是被判個流放。”
“但不管怎麼說,至少命還在。”
“那您呢?您的命怎麼辦?!”戴山時的淚水盈滿了眼眶,他發狠攥著牢獄的欄杆,“您為什麼不再等一等呢?或許再等一等……”
說不定就有活命的機會呢。
戴名世搖了搖頭,本朝得國算不上正,因此對前朝的態度一直模糊不清,基本上卷進這種事情可以釘死了沒有翻身的餘地。
“你從小跟在我身邊長大,我從前那番痴勁也被你學了個十成十。”他看著眼神茫然的孫兒心中也是一酸,“我怕是看不到你娶妻生子的那一日了,只是有一句話尚需囑咐你……”
“你年少氣盛,易生驕矜之心。”
“天地廣大,學問無窮……”
“須得知道謙受益,滿招損,願汝常懷虛心,以求進益。”
“罷了……祖父只要你無災無難。”
康熙四十八年初春,刑部審了一年的《南山集》一案,最終由戴名世被淩遲處死,其三代以內直系親發邊流放朔方三年為結果落下帷幕。
至於其餘被牽扯進去的人雖然也被治罪,但大部分都是官職被擼,在大多數士大夫群體看來,這已然是康熙大發善心了。
朔方地處西北,雖然不至於像寧古塔那樣苦寒,但一路上顛沛流離身子骨差點的人肯定也扛不住。
鳴琳帶著枷鎖,那張向來柔婉的臉上在春光裡被打上了堅毅的陰影,面對泣不成聲的鳴琅她只是抬起手接過她遞來的包裹,隨後朝著虞燕點了點頭。
鳴琅哭得只打嗝,人都走遠了還喘不上氣。
“你怎麼不上去和你爹孃多說兩句?”虞燕轉頭看向戴山時。
他緩緩搖了搖頭:“我從小就不在他們身邊長大,情分本就淡薄,說那幾句已經夠了。”
他真正在意的人,已經永遠離開他了。
虞燕抬頭望向高飛的燕子,路上的衙役都是她打點過的,車也沒有落下,如今初春天寒地凍她還準備了許多厚棉衣讓鳴琳她們帶上。
朔方那地方算得上是天高皇帝遠……而且,西北那邊她派出去的第一支商隊也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