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城的夜空這時像個受了委屈的大家閨秀在掩面抽泣,她的哭極符合她溫婉的個性,沒有一點聲響,那春雨就從她眼裡落入了無邊的夜色。然後滴滴答答地落到愛琴海影院的門前,也落到了一個男人的黑傘上。
這些如淚的雨滴一旦落到地面上,就沒有它們主人那樣優雅了。它們撒歡似的跳躍著,好像是替主人在這人間好生地放肆一下,把壓抑在骨子裡的風情全部釋放出來。不過它們本就是哀怨的化身,得意總是一時的,終究要匯成水流,爭著搶著往那骯髒的下水道里安身立命。
它們所經之處,有一雙尖頭的皮鞋阻礙了它們同流合汙的步伐。它們抬頭一看,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他撐著傘站在雨中,目不斜視地凝望著影院門前的幾株山茶花。他像是從戴望舒的詩裡走出雨巷的那個男人,有一雙能看穿女子心底事,識出她們原形的火眼金睛。
這個年輕男人名叫許風華,時年二十八歲。他的父親許由儀是北京東城人,是個聲名鵲起於帝都九十年代初的書法家。而他的母親祁冠虹卻是南方琴城人,死於文革的一代文化大家祁靖城的小女兒。所以風華算得上是出自書香門第,這一點他想遮掩都有些費勁,因為他憑著一張老天賞給他的清秀的微長方形臉,五官搭配合乎美學,加上他耳濡目染書畫音律,進而修煉了近三十載的風流氣宇,活生生地煉出了一個現代版的“周公瑾”。
風華客居琴城十年,住著住著就成了琴城人。近來他聽聞電影《四面楚歌》在今日首映,就提前購了兩張票,約了女伴一起來看。眼看著電影要開始了,他的女伴卻遲遲還未露面。他似乎也不急,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隻身等在雨中賞茶花。
身為擅長於意yin的文化人,他在心裡化腐朽為神奇地,正嘗試著從這無聊的夜雨觀花中,品出一點所謂“一花一葉一世界”的佛韻。好巧不巧,就在他前腳剛踏上蓮花座時,由身後劈空傳來的一聲“風華”,瞬間把他拽回了苦海無邊的凡塵。他聞聲轉過身,忽然一個女人撲入了他的懷裡。
風華往後退了半步,沒有半分要怪罪她姍姍來遲的意思,只是對著穿一身褐色風衣的女伴說道:“走吧,電影應該尚未開場。”女伴牽著他的手,一面走著,一面問他:“你幾乎很少來看一部電影的首映,說明你對《四面楚歌》這部電影已經有很高的期待了。你覺得慕容白會把它拍成什麼樣?”說著二人走到了電梯前,風華率先按下上升鍵,他回答道:“不管他拍的好壞,我都不作任何評論。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看到最後你就會明白了。”
《四面楚歌》這部電影改編自同名小說,作者是龍水芸,一位才貌雙全的琴城女作家。風華細讀過幾遍這本書,他欣賞的作家不多,欣賞的女作家更是像君王選秀一樣,相貌才華缺一不可,而龍水芸就這樣入了他的“後宮”。這部電影的導演則是影壇新秀,被冠以“詩人導演”的慕容白。慕容白是去年在琴城每年一度的書展上初逢的龍水芸,龍水芸自然不曉得,因她“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的模樣,致使他只看她了一眼後,她的《四面楚歌》就已經在慕容白的心裡被提前影像化了。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龍水芸自去年陷入一宗抄襲事件,被鋪天蓋地的網友口誅筆伐後,便徹底地銷聲匿跡了。龍水芸起初沒在意,以為不過是網路上個別的吃瓜群眾在惡意造謠。當那些煞有介事的文章調色盤砸到她的目光裡後,她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就單槍匹馬地在網路上為尊嚴而戰。可她小瞧了吃瓜群眾們的通天本事,他們在虛擬世界裡抓住了這位美女作家的小辮子,頓時就不是散兵遊勇了,剎那成了千軍萬馬。僅僅幾天,網路上的龍水芸就被他們用唾沫星子給淹沒了。
從龍水芸此事就能看出,許風華是個“違時”的人。因為當這件事已然被一位男星的婚變緋聞給覆蓋後,他才從自己略帶諷刺的表妹的話語中得知,你欣賞的大名鼎鼎的龍水芸是不是江郎才盡啦?風華一臉不解,問她這話從何說起,他表妹接著便輕蔑地說,她沒江郎才盡她的《繁川》幹嘛要抄襲人家的作品呢?
去年六月,也就是2012年夏天,他第一次倍感受挫地發現了自己原來與盛世脫節的距離,足足有能繞地球無數圈的3G網路那麼長。就在幾日前他滿世界忙著尋花問柳時,他的“女神”卻在網路上被千夫所指,被他們用鍵盤給狠狠地rou躪了一番。風華看完那些指責龍水芸的文章,氣得摔了膝上型電腦,這是他這輩子盛怒之下摔的頭一個東西。
他攜女伴坐在影廳第六排中間,趁著熒屏上播廣告的間隙,忙裡偷閒地把龍水芸擱心裡疼惜了一番。就在昨日,他還夢見這個綽約仙子一般的女人。不管是他堅信龍水芸清白,還是他對她夜有所夢,這些他都不能和任何人言說。他身上也揹負著一件事,假如把龍水芸那事比作一個冒著煙的菸頭,那如今他攤的事便是一團洶湧地燒在身上的烈火了。
時間到了,偌大的影廳內,屋頂的燈猝不及防地熄滅了,從觀眾席中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消失了。大熒幕上響起那個六秒鐘經典的“鐺鐺……”,廣電總局的“金龍”標誌應時而出,電影開場了。
這家愛琴海電影院位於琴城市尚書區紅梅南路上,不說影廳裡的裝修佈局如何,單從四處掉皮的皮椅上看,就比市中心太子區的落後了一截,算是琴城最尋常不過的影廳。由於距離自己家最近,他又懶得往太子區去,因此這家影院便是他常來光顧之地。
熒幕上的畫面,是一列綠皮火車正駛入茫茫的南國煙雨中,遠處村野盡是白牆黑瓦,田壟裡綠油油的稻子,在細雨裡巋然不動。火車上一扇窗邊站著一個俊朗的少年,眼裡泛著淚光,樣子十分憂鬱,他正凝神隔著窗看向鐵軌邊,那一汪碧水池塘中的亭亭玉立的荷花,與他漸行漸遠。
風華看罷這一幕,忽然閉上了雙眼。光看開頭,他就已經有了想流淚的感覺。兩年前,當他把《四面楚歌》這個故事的素材整理成錄音資料,給了龍水芸後,他根本沒料到她真的會把他大半個世紀的家族史,用那妙筆生花的文字寫出來。從他曾任教於抗戰時西南聯大的外祖父祁靖城講起,一直寫到他自己。他一想起孑然一人涉過許多個寒冬炎夏的深夜,為一句遣詞造句而曾幾番躊躇的龍水芸,是怎樣把這本書寫出來的,他的眼眶幾度險些扛不住淚水掀起的波濤。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重新睜開雙眼,發現眼前雲霧瀰漫,熒屏上的畫面朦朧得像隔著一塊磨砂玻璃。風華揉了揉眼睛,看向左右,連女伴的模樣也是迷濛一片。他又轉過頭看向身後,只見後面黑咕隆咚的觀眾席上,坐著男女老幼,所有的面孔都影影綽綽的,跟從畢加索畫上跳下來的抽象人物一樣。風華驚恐地回過頭來,看著巨大的熒屏,慢慢地,熒屏上的燈光暗下去了許多,直到他的視線淹沒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頓時他被困在了一個只剩下黑色的世界裡,不但黑得可怖,也靜得出奇。彷彿進入了盲人的世界,如此一想,他倒也沒那麼害怕,只是漫無邊際地走著。
沒過多久,黑黢黢的天地間被撕開了一個口子,風華連忙抬手遮住刺眼的光芒,等眼睛適應後,他迎著那熹微的光走了過去。風華看見,在那道夢幻般的光芒下,竟有個女子佇立在一棵樹下,滾滾飛花落滿她雙肩。在他看清那女子面目之前,他還為這絕美的景象感到頗為驚豔。然而,當女子姣好的容顏雲開霧散似的映在他的瞳孔裡時,他嚇得趕緊往後退了幾步,嘴上喊道:“韓芳塵!”
女子面無表情地走到他面前,一抬手,那些飛花呼呼地捲起了起來,紛紛朝風華飛來。率先趕到他面前的那一片花瓣,翩然地擦過他的臉頰,像刀子似的輕輕地割出了一個口子。他還沒來得及觸控流血的傷口,眼前那席捲而來的萬片花瓣已經撲了過來。這一刻,他終於能想象得到“凌遲”也就大抵如此了。
許風華醒了。
他是從方才的噩夢中驚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