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鄩定了定神,仔細觀察。只見契丹各部開始了依次撤退,慢慢融入進了山水樹林之中,遠離了戰場——吃過一次大虧之後,這次他們的表現強了許多。
契丹人洶湧退潮,聽起來似乎是好事。但劉鄩知道,這很可能是一個騙局。契丹主力未必就真走了,也有可能找地方放牧,躲藏了起來。
基於這個認知,劉鄩也深刻意識到:遼陽,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是夏軍與契丹交鋒的第一線,在附近定居是很不明智的。種地放牧估計不要想了,能保住一家老小性命,不被人掠走當奴隸就很不錯了——這裡暫時不宜派遣移民墾荒。
契丹不會輕易放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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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軍觸角延伸到遼陽,那麼後方的一些城池就可以利用起來,招攬流民、移民墾荒種地了,比如建安縣——這將是安東府轄下的第六縣。
敬翔看著在田裡辛苦勞作,栽種短生長期豆類作物的土人,心中暗鬆了口氣。
高佑卿是講誠信的。他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抓來了十幾個百姓,連漢話都不會說,也不知道是高句麗人、靺鞨人還是契丹人。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一臉麻木之色,讓他們幹啥就幹啥,沒有一點反抗的意思。
敬翔一看就知道,那是被殘酷的世道磨滅了眼中最後一絲光彩,離行屍走肉已經不遠的百姓。曾幾何時,秦宗權肆虐的河南大地上也有很多這類人,最後是梁王給了他們生的希望,讓他們的眼中重新煥發了生機。
安東也有苦命人啊。
“劉先生。”高佑卿牽著馬兒來到了村頭,褲管上湖滿了泥巴,馬鞍下掛著人頭,神采奕奕,精神非凡。
“高將軍從何處來?”敬翔放下手中正在挑揀的瓜菜種子,問道。
“剛殺退了一波契丹賊子。”高佑卿將戰馬栓在一棵樹下,笑道:“也不知道從哪過來的,一共三百來騎。雨天溼滑,行走不便,被我追上之後,直接殺散了。你說,劉鄩是不是死了?他帶了幾千人北上,一點訊息也沒。”
敬翔想了想,道:“劉將軍應該還在。”
“為何這麼說?”高佑卿奇道。
“若劉將軍軍破身死,這會來的便不是小股賊騎,而是數萬人馬了。”敬翔說道。
“也有道理。”高佑卿找了個馬紮坐下,道:“那你說他能順利抵達遼陽麼?”
“契丹精兵被阿保機帶走了,雖不知領兵南征的是何人,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光靠那些土團鄉夫,應沒本事吃下劉將軍所部。”敬翔說道。
“聽你這麼一說,我都想率軍北上,搏個戰功。”高佑卿眼珠子轉了轉,似乎真的在考慮這件事了。
敬翔搖了搖頭,道:“王都將擁眾萬餘,押運輜重糧草前往安市,卻令將軍謹守建安,交託後路,將軍萬勿輕忽。你與王都將可是……”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嘛。”高佑卿嬉笑道:“好啦,我不瞎想了。村裡的魏人還安分不?”
“口服心不服,不過能這樣已經不錯了。有些還是衙兵家卷,仇恨可沒那麼容易消掉。”敬翔說道:“不過安東府滿目瘡痍,一片荒蕪。他們逃也沒處逃,而今都在家種豆子呢。”
高佑卿笑了起來。天大地大,吃飽飯最大。朝廷能給你口糧,也能斷了你的口糧,沒有糧食,你怎麼活?
他們來得太晚,今年來不及種糧食了。只能勉強清理出一些空地,撒下豆種。豆子長得快,七月種下,下雪前勉強能收。雖然產量必定很感人,但多少也是份收穫,且這個收穫完全是歸自己的,朝廷不問,能不積極麼?
安東府的大部分移民,都是這麼過來的。一點點開墾荒地,收拾完後就種下粟麥,家宅前後也清理些空地出來,種上瓜豆菜蔬之類,也是一筆收穫。
只要這麼安定地過上幾年,基本就熬出來了。
這裡沒有人地矛盾,大把的荒地沒人開發,草長得賊高。只要你肯幹,有把子力氣,絕對能攢下一份可以傳給子孫後代的基業。
聽說明年朝廷會在關內、關北、隴右、直隸四道遴選農學學生,到安東府來當官,指導農業生產,這就更好了。
“我看先生挺有學問。建安縣新設,官職空缺甚多,你要不要弄個官噹噹?我去找人說項,保準能成。”高佑卿突然問道。
敬翔一驚,不動聲色道:“老夫閒雲野鶴一般,對仕途一道無甚興趣。”
“也罷。人各有志,此事當我沒說。”高佑卿讓人搬來桉幾,鋪上筆墨紙硯,道:“先生可以開始了,今日學哪些字?”
敬翔接過筆,沉吟了一下,寫道:“王者宅中,守在海外,必立藩長,以寧遐荒。諮爾故渤海郡王嫡子大欽茂,代承緒業,早聞才幹……是用命爾為渤海郡王。爾往欽哉!永為藩屏,長保忠信,效節本朝,作範殊俗。可不美歟。”
“此為前唐冊封渤海國主的冊文。”敬翔說道:“應時應景,高將軍且聽老夫細細講解。”
高佑卿正襟危坐,常年握刀把子的手抓著毛筆,看起來煞是可笑。
不遠處,一支規模龐大的輜重隊伍碾過泥水飛濺的驛道,艱難北上。
高佑卿認識那些人,來自兗州的州兵。
聚集在安東府的軍隊,是越來越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