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是害怕,而是驚訝。遼東道諸州,看樣子真是無法無天之地啊。
澶州是舊魏博下屬六州之一。魏博人來遼東,大部分其實是當百姓的,怎麼就不能好好種地呢?一言不合,殺了上官就跑,連家人也不要了,這都是什麼人啊?
最關鍵的是,地方上沒有州縣兵,那這個官當得就戰戰兢兢了。
召集府兵是需要時間的,目前各州指揮使、道都指揮使可調動府兵,但這只是為了更好地穩定地方局勢的權宜之計。待到將來,估計會走前唐的老路,各折衝府只能由朝廷管理——府兵一大特點便是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就是為了不給人積累威望,創造作亂的機會。
“官人勿憂。”見範文達臉色不好看,驛將笑了,道:“其實沒那麼可怕。遼東百姓,都是能戰的,而且分了地,沒幾個人還想作亂。縱有三五逃奴,也不敢進村,怕被百姓給打殺了。就如那趙永,你道為何被抓住?”
“為何?”
“入冬了,山裡待不住,主動跑了出來。剛進了一個村子,便被人一箭射翻在地。射他的還是貝州來的魏博武夫,哈哈。”
呂兗、範文達也跟著大笑。
看樣子,魏博武夫也不都是一條心。有的人滿足於當下的生活,不想鬧事了,便借了老鄉的人頭,換一筆賞錢——真的是純魏博武夫作風。
“仙州百姓確實不凡。”門外響起了爽朗的聲音,眾人一看,卻見盧鶴年與五名宮廷侍衛走了進來。
“在外頭轉了幾天,感慨頗深。”盧鶴年接過驛將遞來的一壺馬奶酒,道了聲謝,又分給五名衛士,方道:“榆樹鄉有契丹、渤海人作亂,聚眾百餘,硬是讓鄉勇給打散了。如今百姓也做不得,全都被貶為部曲。”
“榆樹鄉?”驛將回憶了下,道:“那不是汴州來的民戶麼?也有百餘府兵在那安家。”
“正是。”盧鶴年喝了一口溫好的馬奶酒,臉色有了點血色,只聽他說道:“汴州百姓其實也很能戰。當年秦宗權攻八角鎮,朱全忠大肆徵發汴州民人,就挺能打的。這才過去二十多年,不至於太過墮落。我親眼目睹了,真真厲害,射箭又遠又準,箭箭咬肉。其實照我看啊,分了地的百姓、府兵,都挺感激聖人的,只要不倒行逆施,他們都是聖人赤子。誰敢作亂,就是與所有人作對,殺起來毫不手軟。”
二十多年前的汴州百姓,當然是能戰的。
就是十餘年前的汴州百姓,不也在朱全忠帳下效力,與聖人打生打死麼?
今上攻河北,汴、宋、滑、曹、亳、潁等州的百姓也沒被少徵發,武勇大機率是維持下來了的。
相反,曾經同樣悍勇的直隸道百姓,徵發的頻率卻低了不少,殺人的手藝大約是不如以往了。
“靠百姓維持鄉里,擊殺賊人,古來有之?”呂兗嘆道。
在他看來,百姓就是百姓,好好種田就是了,打打殺殺作甚?不過他再看不慣,這種情形也維持一百多年了,藩帥、刺史們樂得治下有這麼一群勇武的百姓,因為可以在與外鎮的戰爭中提供幫助——說句難聽的,如果在與別的藩鎮的戰爭中吃了大敗仗,死傷慘重,重新募兵的時候,你也不希望兵員素質太差吧?
盧鶴年笑了笑,不搭理他。大家已經習慣了一百五十年的事情,為什麼要去改變?
在外頭轉悠的這三天,他基本摸清楚了仙州附近的狀況。
小亂子一直有,但旋起旋滅,大體“粗安”。
官府做了一些實事,利用繳獲的牛羊馬駝,弄了一個臨時官辦牧場,出產一些肉奶。
陂池修了一個,上好的水澆地才分配給了府兵。
移民而來的百姓一戶授田六十畝,勉強能耕作。村裡還有大片的公地,預計幾年內都分不乾淨,你愛種就去種,沒人管,需要的時候還回來就行了。
草地更是公共資源,家裡有牲畜的話趕緊養。就他看到的狀況,今年出生的小牛、小羊都有充足的草料,長得很不錯。
百姓、府兵們其實是自己管自己,官府沒那麼多人手,也沒那麼多錢。他們唯一提供的“服務”,大概就是安全了。即只要沒成建制的敵軍攻來,小亂子他們自己搞定。
盧鶴年覺得,這大概是最省錢的管治方式了。
中原有中原的管治方式,遼東有遼東的活法,不可一概而論,因地制宜是對的。不然的話,百姓們未必能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土地上生存下來。
“今日晚了,便留宿一晚,明日東行,可耶?”盧鶴年喝完酒,問道。
“可。”呂兗、範文達二人也要先去龍泉府,接下來還是同行。
“多住了兩天,叨擾了。”盧鶴年又轉過頭來,看向驛將,道:“我讓人留了半緡錢,就當這兩日的花費了。”
超出了接待時間,當然要給錢了。驛將也不客氣,含笑點頭。
二月二十五日,一行人離開了驛站,快馬加鞭,往龍泉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