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往多軍中袍澤, 不會過分為難我等。前些日子跛了一匹馬, 縣裡還給換了。跛馬宰殺後, 馬皮收走了,肉留給了驛站。”劉大有說道:“住宿之文吏, 若品級不夠,吃喝也會給錢。這些毛錐子,還不敢惹我們。”
邵樹德哈哈大笑。
將官往來, 必然要住驛站。但除非公幹出差,不然可是要給錢的。即便公幹, 每個品級官員的待遇都不一樣,超出規定的飯食、房間, 同樣要給錢。比如有人想喝酒吃肉了,不想只吃那粟米飯, 驛站當然有供應,但要交錢。
至於私人往來,那肯定不能免費了。
軹關道,溝通河中與河陽,是一條十分重要的交通路線。這會是戰爭時期,可能賺不了什麼錢,但若是和平年代, 還是有些賺頭的。驛將世襲,這就是一份可以傳家的基業。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承平日久的話,便是私人往來的官員, 也可能想佔驛站的便宜,免費食宿。但艱難以後,為了降低開支,國朝的驛站就慢慢轉向私營了,驛將們也不可能無底線讓步,除非官府加大補貼力度,不然就做不下去了。
“你們的生計有了著落,我便放心了。”邵樹德說道,突然又想到因為搬家帶來的軍中不滿情緒,還是有些鬱悶。
劉大有很快去後廚準備吃食了,邵樹德帶著兒子到野外看看。
夕陽之下,長河落日,山川壯美。
垣縣重建已經有年餘了,五千戶蕃人百姓在此定居,基本上都已經收穫了一茬糧食,或青稞、粟、小麥,或大豆。
春社節過後,陸陸續續開始春播,大部分人都種了小麥或青稞。綠油油的麥苗破土而出,看著就很喜人。
野外的荒地還是很多,且多是丘陵山地。
邵樹德牽著承節、嗣武的手,就著落日的餘暉,隨意看著。
“這是地榆。”邵樹德指著地上的某種花草,說道:“羊很喜歡吃,但不能肥田。那邊一株是驢喜豆,應該是蕃人帶過來的,也沒有肥田的功效,但能生長在土質十分惡劣的山地之上。便如人和人不一樣,土與土也不一樣。有些地,沒法種糧食、豆子,甚至連一些牧草都沒法長,但驢喜豆可以生長,且產量很大,牲畜也喜歡吃。過陣子我讓農學的人來給你們上上課,別以後讓人騙了。同樣一百畝地,上田、中田、下田產量大不一樣。另者,如果有人跟你們說某縣耕地甚少,無用之荒地太多,就得留點心了。你看那塊爛地,苜蓿沒法長,但有成片的地榆和驢喜豆,那顯然是有人種的,割下來餵養牲畜。”
“阿爺,你是說會有人撒謊欺瞞?”邵承節若有所思。
“不僅如此。”邵樹德輕撫兒子的肩膀,道:“為父治下,與中原其他藩鎮其實不太一樣的。經常有人譏諷我半胡半漢,何也?漢家兒郎,何曾將三分之一農地用來種牧草,飼養這麼多牲畜?他們不喝奶,不吃乳酪、酸漿,與我等習俗大不相同。但靈州小兒,現在有幾個沒喝過牛奶、羊奶?為父想說的其實比你們被人欺瞞更重要。”
“何耶?”邵嗣武搶先問道。
“不要有偏見。”邵樹德說道:“這世上,萬國林立,城邦眾多。我們華夏之地,這會領先了一步,但萬不可瞧不起外邦蕃人。昔年吐蕃盛時,往天竺、河中等地劫掠,抓回了很多工匠,打製的器械,手法、風格迥異於大唐,但質量很好,並不輸於中原甲冑、刀矛。粟特人善做買賣,龍家人善相馬、養馬,回鶻人養的羊很好,波斯人的樂器不錯,大食人翻譯了很多算學書籍,便是摩尼法師教給你們的那種。天下很大,人一上百,形形色色,外國蕃邦亦有才智傑出之士,萬不可小覷了天下英雄。便是這驢喜豆,中原沒有,但康居故國那一片卻很多,長在貧瘠的山地之上,產量並不輸於大宛苜蓿,可大宛苜蓿需要好田來耕種,驢喜豆不需要。”
“牧草如此,人亦是如此。”邵樹德說道:“蕃人有才智傑出之士,大可任用之,不能因為安祿山造反了就對他們有偏見。平亂第一功臣李光弼便是契丹人,僕固懷恩、白孝德、李抱玉等亦不是漢人。安祿山心腹謀士高尚、嚴莊、張通儒等是漢人,大將崔乾佑、武令珣、田承嗣、李歸仁等亦是漢人。該想的是為什麼會給安祿山造反的機會,如果不給他機會,崔乾佑、田承嗣會不會是戍邊名將?不同的制度,好人能變成壞人,壞人能變成好人。河西、隴右、朔方三軍那麼多胡兵胡將,有人連國王都不做了,萬里迢迢跑來為大唐廝殺平叛。僕固懷恩為平叛軍,被迫出嫁二女至回鶻和親,借來兵馬,全家46人死於王事,可謂滿門忠烈,最後為何被逼得造反?”
“阿爺為何突然多愁善感起來?”邵承節嘻嘻一笑,問道。
“啪!”邵樹德賞了他一記耳脖子,笑罵道:“阿爺今年三十有七,有很多事想做,但現在連朱全忠都未討滅。將來若僥倖一統天下,怕也時日無多了,很多事要靠你來完成。阿爺想說的是,不可故步自封,不可自高自大,不可閉關鎖國。阿爺要統治的是帝國,不是小藩王國,為君者要有胸襟氣度,先聖雲‘三人行必有我師’,難道蕃人就沒有值得學習的嗎?傲慢與偏見,只會讓華夏被人一步步追趕上,最終落後。蕃人好的東西,我們就要學,不要有門戶之見,覺得不好意思,學會了就是自己的。摩尼法師教給你的算學——不,不是算術,是數學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父子三人一邊走一邊聊。
“阿爺,這山勢連綿之所,為何要編這麼多民戶?”走到河谷間的麥田邊時,邵嗣武突然問道。
“有些常識你們必須要懂。”邵樹德說道:“開元年間,朝廷在各道、州建立正倉、義倉、常平倉,儲備糧草、器械。對契丹用兵之時,河南、河東可調撥部分糧草,但大頭必然是河北出的。對吐蕃用兵之時,關中可支援少許糧草,但大頭還得河西、隴右出。為父如今對河南用兵,靈夏固然可以船運部分糧草,但大頭還是河中、陝虢、華州所出。而一旦對西域用兵,河中、陝虢的糧草就派不上用場了,這時候就得靈夏、涼州、河蘭出大頭。反過來講,朱全忠若要攻靈夏,他的河南錢糧就派不上用場了,他要到河東、關中想辦法。”
“邵州諸縣,為父先後編了兩萬戶蕃人,開地近萬頃。假以時日,便可年收六十萬斛糧豆的地稅,還有大量乾草、皮子、布帛。”邵樹德說道:“此次河清之戰,為父是抓住機會,趕在汴軍水師之前搶運了糧草,並且還繳獲了柏崖倉中大量汴軍糧食,故能支援大軍征戰。現在沒這個機會了,只能陸路轉運。你說是從河中府運糧好,還是垣縣、王屋縣運糧近?”
“垣、王屋更近。”二人一齊答道。
“將來若佔領河陽,我定然要在河北八縣大肆移民,且耕且牧,積蓄錢糧,然後揮師南下,攻洛、滑、鄭三州。此八縣百姓還要廣蓄馬匹,支援征戰。”邵樹德耐心地說道:“除非我能如這次一樣,在河南搶個大糧倉。但不能把希望寄託在這種事上,凡事謀定而後動,自己手中有糧,先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去看有沒有意外之喜,明白嗎?”
“明白了。”
“這次你倆便隨我東行,先待在王屋,感受下戰爭的緊張氣氛。”邵樹德說道:“便住在金仙——縣衙裡吧,順便學習下處理政務。”
聽到這裡,承節、嗣武二人互相擠眉弄眼。
邵承節湊到嗣武耳邊,小聲道:“阿孃說,金仙觀是藏汙納垢之所。”
邵嗣武聽了樂不可支,兩人一起偷笑。
“嗯?你們在說什麼?”邵樹德有些奇怪,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