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玖愈發蹙眉,複又抬起頭來望了望天,只見此時雖然樹影稍移,陽光卻不再刺眼……明明已經是中夏,卻搞得跟春天一樣,也是心中不爽,便複又低下頭來繼續下棋。
而另一邊,呂本中被官家當面否了此事,也覺得自己之前有些想當然;而且還被訓斥不知大局,更是惶恐;再結合昨日對仁保忠的失算,今日被仁保忠蒙騙,恐怕也被這位精明至極的官家給窺屏,然後前途愈發黯淡……故此心中也是鬱郁起來,下起棋來更是心不在焉,只是憑借多年經驗,隨手落子罷了。
然而,這呂本中卻是又犯了混。
須知道,他平日裡都需要好大力氣才能與趙官家難分難解的,今日憑經驗與本能速下,卻是將人家趙官家在棋盤上瞬間逼得艱難備至起來……實際上,開頭那幾子後,這位官家便已經不支,結束對話後又是幾子之後,這位官家在棋盤上便走上了絕路。
不過,好在忽然間一陣風來,沉悶之氣下陡然舒爽,然後眼瞅著西面似乎有雨雲滾來,趙官家終於勉強找了個理由,匆匆站起身,大概是說下雨了該收衣服什麼的,便動手將棋盤掀了,棋子匆匆收起,準備回寺廟正堂裡去坐。
一直到此時,呂本中方才醒悟。
二人轉入佛堂前,終究雨日無聊,便重新在佛祖面前擺開棋盤,再開棋局,這一次呂本中拿捏起十二分的本事,多少是將趙官家給伺候的舒服起來。
且棋到中盤,佛堂內黑白爭奪於方寸之地,佛堂外風雨大作於恢廓之天,頗有方寸世界的滋味,到底是讓趙官家心情漸漸好轉起來。
而不知為何,一局戰罷,天色隨雨勢愈發暗淡,點燈再戰後不過中盤,呂本中卻又察覺到趙官家有些心不在焉起來他便是費盡心思伺候,也捧不起來。
這就是伴君的難處了,雖然捱了不少掛落,但無奈之下,隨著官家一個荒唐至極的落子,小東萊先生只能硬著頭皮開口詢問:“官家可是憂心靈州戰事?”
“窮途末路之徒,雖有數萬之眾,但一朝樹倒猢猻散,便是有幾個主心骨,也撐不起大局……有何憂慮?”趙官家搖頭不止。“李乾順不該跑後套的。”
“那官家是憂心翟、董兩位統制官在東面或許兵力不足,以至於被完顏活女突襲嗎?”
“活女是能幹出這種事來的。”趙玖哂笑以對。“不管此人是真的父子情深,還是裝作父子情深以至於騎虎難下,做出這種事情都是可能的……但他孤掌難鳴,如今鹽州周圍我軍環繞堵截,他想要動兵必須要綏德那支做他後應的兵馬動起來協助他才行,而事情巧就巧在兀術派出了撒離喝這個人來做活女後應,卻又不足為慮了。”
呂本中微微一怔。
趙玖見勢稍作解釋:“撒離喝此人,一個是沒本事,當日吳玠在坊州將他打哭,綽號啼哭郎君的就是他,此人絕沒膽量在折氏已經主動南下,而橫山東端黨項兵降服咱們的情況下與韓世忠、吳璘挑起戰鬥;另一個是此人作為阿骨打帳下養大之人,在西路軍是他,在東路軍是完顏奔睹,都算是阿骨打嫡系的專門安排,如今當然也是兀術三兄弟的妥當心腹,他不敢違抗兀術軍令的;最後一個,則是兀術三兄弟未奪權前,也就是粘罕握權時,他曾與活女一起分裂西路軍……有此前科,多少還是要忌諱一些的。”
“若是這般,東面也無憂了。”呂本中連連頷首。
“其實這恐怕也是兀術的本意,兀術就是不想讓活女與我們作戰。”趙玖繼續盯著棋盤笑道。
“還是官家堯山一戰使局勢一朝反複的結果,兀術從此懼了官家與禦營大軍。”呂本中撚須思索片刻,趕緊又奉承起來。“那一戰,越往後看越覺得是逆天定勢之戰,怎麼想怎麼重要,不然,哪來的時候完顏兀術求和、棄地、避戰至此?”
“不是。”趙玖搖頭不止,終於肅然起來。“堯山一戰固然是怎麼誇大都無妨,也確係是兀術此番避戰的緣故,但最多是阻止了金軍的勢頭,使他們不敢在河這邊做攻勢,但卻不能說兀術從此怕了我們,……依朕看,正是因為兀術心知肚明,也知道朕與宰執們也都心知肚明,曉得金軍主力戰力猶然在大宋之上,所以才從掌權以後,一則議和,二則棄地,三則避戰。”
呂本中徹底茫然起來。
“因為只有趁著兵力佔優,實力尚在,議和、棄地、避戰求來的安穩才有效用,而若是真到了咱們進軍河北,又一戰大勝之後,雙方軍力對比逆轉,他完顏兀術怕是要比粘罕更強硬三分也說不定。”趙玖沒有賣關子。“畢竟低頭這種事情,強的一方來做才有效,勢窮力小者一旦低頭,只是徒勞露怯,自取滅亡罷了……李乾順不該遣使來想朕求和的,而朕也著實奇怪,為何以往西夏一旦氣力不支,只要求和,朝廷便要應允呢?”
呂本中微微愣住,想了許久,又花了好大心思在棋盤上,認真落子之後,這才認真請教起來:“若是如此,敢問官家,如今東西兩面局勢妥當,官家到底在在意什麼呢?”
“在意三件事。”趙玖嗤笑以對。“當先自然是左右局勢雖安,卻不知何時能做個了結?”
呂本中哦了一聲,瞬間醒悟。
“其次,陝北、橫山、興靈遭遇兵禍,一方是漢人自不必提,另外兩處卻是黨項人居多……到底該如何安撫?朕固然說要一視同仁,可若是與興靈、橫山與延安那邊一般戰後減稅待遇,卻不免會引來關西士民怨氣,說朕居然將黨項人與他們一般安撫。”趙官家繼續感嘆。
而呂本中也是一聲嘆氣:“要麼黨項人能立下功勞,要麼只好讓黨項人此番吃一點虧了……天下哪有絕對的公平?”
“正是如此。”趙玖依舊喟然。“就好像朕此戰敲打韓世忠,而且專門不許韓世忠接觸西軍戰事一般……朕當日知道他覺得委屈,但偏偏不敢放手,否則以他的脾氣和與西夏幾十年的公私恩怨,怕不是真要一到興靈、一入橫山便要屠城,到時候反而激起無端反抗來。與之相比,嶽飛自不必提,吳玠也算謹慎小心,便是曲端雖然行事諸多不妥,但軍紀上還是妥當的。”
呂本中微微一怔,他是真沒往這邊想,只是以為官家當時只是純粹要敲打韓世忠呢。
趙玖並未深談,隨口一提後,便搖頭再笑:“還有一事,朕上午聽仁保忠說到西夏地理,彙總情報,卻是格外奇怪一件事情……按照仁保忠所言,只要朕鎖住興靈平原最北端的克夷門,耶律大石便不可能穿行興靈了,便是大石此番穿越興靈,也到底是在攤糧城北的什麼大陷谷轉到賀蘭山這邊,從興靈之地的北大門克夷門穿過的。那既然河西與後套無法從賀蘭山背後相連,他為何要在知道興靈為大宋所取後,還是不顧一切去匆匆北面後套呢?須知道,他西行到西域立下根基之後,連可敦城都漸漸要棄掉的,此番更是為了取後套許給了什麼克烈部的忽兒劄胡思……這其中必然有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