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說一萬句,可有半點作為?倒是都元帥從來不說話,卻做得利索!”兀術面色發白,卻立在尚書臺門前絲毫不動。“國主中風在行宮,蒲魯虎吳乞買長子他們在那裡伺候湯藥,整個燕京就只有這一處地方算是公地了,也還是你選的,結果你還要帶兵圍住、引軍官進來,進來後還要調笑右監軍撻懶,問他為何面色發白,你說他為何發白?還不是怕被你一刀宰了。粘罕,俺今日當面問你,你到底要做到什麼地步?!”
周圍凜然無聲,上下皆不敢插嘴,而粘罕是何等脾氣,如何能忍,也是即刻雙目圓睜,大怒起來:“兀術!你也配問我嗎?!”
“俺是太祖親骨肉,如何不配問?!”完顏兀術繼續凜然相對。“俺來問你,你今日確實要帶兵進來嗎?”
“不行嗎?!”粘罕氣急敗壞,直接捏著手中馬鞭在兀術鼻尖前甩了一個鞭花。“我自是都元帥領國論勃極烈!”
“粘罕,你若是這般言語,俺也只有你一句話與你……你以為大金國只有你一個人有兵嗎?!”兀術絲毫不懼,居然迎著對方鞭勢,抬手喝問。
粘罕一時失語,而周圍人等,無論是臺階上的貴人、粘罕身側的銀術可,外加跟來的猛安謀克、周圍的燕京留守所屬尚書臺執勤士卒,早已經看這二人看的呆了。
而此時兀術一時拿住氣勢,複又抬手越過粘罕肩膀,先指著粘罕身側銀術可微微一點,點的銀術可身形隔空一晃,複又再度抬手,越過銀術可,指向了下方諸多惶恐不安的猛安、謀克:
“俺今日不光要問粘罕,還要問問你們……自國主中風以來,不能管事,燕京城裡便到處都有傳聞,說有旁支要殺光太祖子孫以自立,難道就是今天要做嗎?難道就是你們這些人來做嗎?!若是這般,你們人多,先來殺俺兀術!若不是這般,都與俺滾出去!俺須讓你們知道,今日但凡在尚書臺起了刀兵,便是不死不休了!”
諸多猛安、謀克,呼啦啦跪倒一片,然後不少人直接退了出去,但也有一些人帶著畏懼去看粘罕,儼然是要等言語……而無論是誰,很顯然,都不願意直面這種指責,也不願真的無端扯入這般嚴肅事情裡。
粘罕愕然回頭,面上嚴峻,但心中卻同樣後悔……他本意是為了萬全,並非是要下狠手,只是沒想到對面已經成驚弓之鳥,區區示威舉動,便引得這般不堪局面。
場面一時僵持,而隔了片刻,倒是身側銀術可小心開口了:“都元帥……四太子……事到如今,相互留些體面如何?真是要這般下去,大金國將來怎麼辦?堯山一戰,四太子是親眼見了的,而我們這些沒見的,哪個不曉得斡裡衍婁室的本事?再陰差陽錯,再差之一線,斡裡衍身體再不行,那也是斡裡衍領著數萬大金精銳當面敗了!宋人今非昔比了!”
聞得此言,粘罕心中嘆氣,面上卻依舊不願退讓。
倒是兀術仰天一嘆,主動後退,讓開了道路,然後側身朝粘罕行禮:“都元帥……今日也是俺有些無禮,只是諳班勃極烈年紀太小,又沒有國主做主,不免心慌。你看這樣可好?你讓兵馬走開,俺們的侍從也都走開,便是這尚書臺大堂內外的侍從、士卒也都走的遠遠的,就咱們幾人進去論事。”
粘罕心裡已經想要抹去此事了,但他性情激烈,面子上依然抹不開,只是黑著臉不語。
而此時,完顏希尹、完顏蒲家奴一起下來勸,便是撻懶,也站在遠處,小心翼翼的跟了半句……只是臉色依舊白的瘮人。
“這樣好了。”倒是完顏蒲家奴最後說了一句話,忽然讓粘罕找到了臺階。“四太子……你也別太計較,都元帥畢竟是都元帥,身份不比咱們,讓他留下十來個大家信得過的世襲猛安謀克,在這臺階下面做個儀仗。”
粘罕一言不發,只是去看兀術,而後者皺了皺眉,在兩個兄弟與撻懶等人矚目之下,等了片刻,方才緩緩頷首:“只要些謀克,不要猛安,還要去掉尚書臺內裡的所有閑雜侍從……其餘人,無論軍官還是甲騎,全都回家,不要在這裡胡鬧,省的傳出什麼流言出來。”
粘罕皺了皺眉,但終於還是在幾人勸慰下點了頭。
就這樣,一場重大沖突終究還是消解,片刻之後,粘罕與這些等候他許久的金國最高層一起步入尚書臺,摒除閑雜人等,然後便在正堂落座。
十餘名世襲謀克則帶著某種無奈、尷尬、惶恐、釋然、緊張姿態留在了尚書臺院中,就在臺階下四散而立,與被驅趕來到距離尚書臺正堂足足五六十步遠的銀術可麾下燕京留守司士卒一起裝模作樣,以作儀仗。
“諳班勃極烈還沒來嗎?”進入尚書臺那空蕩蕩的正堂,眾人落座完畢,環顧一週後,粘罕也繼續裝模作樣。
“來了,烏野叔父帶著,在偏殿等著呢……”兀術從容答道,彷彿剛才在外面那般與對方嚴肅對峙的不是他一樣。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其他人,如撻懶、大太子、三太子,乃至於銀術可等人,俱皆有些緊張與慌亂,顯然沒從剛剛的對峙中回過神來。
而這種明顯對比,也引得粘罕心中暗嘆……吳乞買、婁室各自到了份上,自己又還有幾日?而若有朝一日自己也年老體衰,也就是這個老四能為國家主事了。
一念至此,粘罕反而覺得自己這些日子做的有些過了。
“如何?”見對方不語,兀術稍作催促。“都元帥可要現在來見?”
“如何不見?”粘罕強打精神對道。“折騰了這麼多事,不就是要正經見一見他嗎?讓秀才把合剌帶來吧。”
秀才,乃是完顏烏野的綽號。完顏烏野乃是撻懶的親弟弟,卻素來不喜歡騎馬涉獵,恰恰相反,他早在完顏氏還只是部落聯盟時,也就是小的時候就喜歡讀書認字,是個標準的儒生,所以得了這個綽號。當然了,此人讀書天賦和謀略水平大概是遠遠不如完顏希尹的,否則何至於一直被排除在核心權力圈之外?
閑話少說,轉過視角來,燕京尚書臺乃是承襲遼國舊物,基本上算是一個獨立的宮殿建築群,中間一個大殿,兩邊各自一個偏殿,後方還有一個後殿,而偏殿裡又分出許多房間來……但無論是偏殿還是後殿,都距離中間的省堂有一定距離,所以顯得極為空曠。
而此時既然有了許諾,兀術便親自起身來到門前,吩咐下方相候的幾名謀克:“都元帥有令,去左偏殿請諳班勃極烈來。”
幾名謀克不敢怠慢,趕緊又去接人。
須臾片刻,便有秀才完顏烏野領著一個才十二三歲的華服少年郎,在七八名不著甲的侍從護衛下自偏殿遠遠過來。
而望著這一行人,尚書臺正堂前空地上的金人軍官雖無多餘言語,卻各自都有些目瞪口呆之意……無他,若非是早就認識前面的老秀才是誰,然後心裡也知道後面的小秀才是誰,這些人簡直以為來的是一對漢人儒生祖孫呢!
一行人進入門內,殿上金國權貴,自粘罕以下,雖說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二人,但此時看來,卻也目瞪口呆。
誰能想到,開國區區十六年,這大金國將來的國主便成這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