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掛在移門的窗簾沒拉好，給景婕留了片月光。
在大學裡遇到付暄，景婕深感意外。此去經年，再見面時容貌已是今非昔比，她能認出付暄全靠付暄脖子上的那道疤。
疤。
景婕緩緩抬眼，鏡子裡只呈現出她的右眼，眼角下方的疤半截小指長度，經年累月地跟著她，和付暄的疤同宗源。
楊千豔曾經試過很多方法企圖消掉那道疤，從國外進口的去疤油到鄉野偏方，眼睜睜看著疤的顏色鮮紅變成棕褐。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
從小到大，景婕要留很長的劉海遮住眼角，為此她不知道被老師說過多少次。她不聽，不改。
手機螢幕突然亮起，景婕瞥了一眼，是垃圾軟體推送的垃圾訊息，她左滑忽略。屏保完全顯現，是她和楊千豔從前的合照。
楊千豔那時還年輕，明眸皓齒，笑的模樣讓景婕很陌生。是不是明豔的大美人都愛笑，她不知道，她已經沒印象了。
景婕連上藍芽耳機，開啟聊天軟體，語音轉文字，是些讓景婕去死的文字，再往上翻是問她為什麼還活著的文字，再往上翻是沖出螢幕的關心和擔憂。
——已取消
——到學校沒有
——【轉賬5000 請收款】
——怎麼不接媽媽電話？
——媽媽做錯什麼了嗎？
——【已取消】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轉賬6666 請收款】
楊千豔總是陰晴不定，給個巴掌賞個棗，記性還一直不好。
景婕莫名煩躁，渾身都被毛白楊樹花刺撓了一遍，上個大學下了十幾個軟體，氣得她關了訊息通知。
景婕每次聽這種為數不多的語音時，她想：“這世上有不崩壞的母女關系嗎？”
她不知道，她只有楊千豔這一個媽。
楊千豔作為一位母親，所能展現出來的怨毒和慈愛被景婕囫圇吞下。對於饑餓難耐的人來說，陽光下的腐肉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景婕眼睜睜看著楊千豔把對她的愛憐轉捩出冤仇塞進彼此的血肉裡，一呼一吸扯著命脈。
因為是母女，所以她想恨楊千豔，因為是母女，所以她沒辦法恨楊千豔。
如果疤痕僅僅代表醜陋就好了。
環境黑暗燈光刺眼，景婕注視鏡中的自己，眼淚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流了出來。
景婕想象幸福的模版，這些模版的主角都是付暄，想象付暄早已找到合適的眼角膜，繼續擁有父母疼愛，會有好友相伴，說不定早早遇到命中註定的人。
想象這些當然也不是為了祝福付暄，木已成舟，她在孤立無援的年紀裡首先學會了轉移憎恨。
始作俑者的幸福總會讓人恨得牙癢癢，景婕恨，恨是她在楊千豔身邊喘息的貝殼。即使付暄可憐。
日久年深，可當她看到付暄被路障絆倒的尷尬模樣，看到付暄連身邊的盲杖都要摸索半天的著急神態，被正常人嫌礙事只能默默承受，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得意。
不是要恨付暄嗎。
景婕拿著手機走向陽臺，雙臂懸於窗外，她總喜歡一個人站在陽臺向遠處望。
以前相處的回憶景婕記不太清了，如果她們是陌生人，她應該會對付暄這樣性格的人生出好感。小到線上聊天，大到平時見面，付暄都沒有拒絕過她，景婕有些為難，“該說你是軟弱，還是該誇你溫柔體貼？”
從一開始，她為了製造和付暄見面的機會，什麼牽強的話都往外說。她好奇，付暄怎麼會對她冷臉說出的那些話産生同理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