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聆濤這一睡,居然睡得極沉。再睜眼時,月升愈高,夜極深了。
明火雖熄,聚灰成堆,烘得身周暖洋洋的。
他懶懶地發了陣呆,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青二十七呢?
便在此時,不遠之處傳來笛聲嗚咽,如泣如訴。
陸聆濤不太懂音律,卻也聽出笛聲中有無盡遺憾。
他不由往懷中摸了一摸——那口袋裡,曾經始終都放了幾顆糖果——可如今空空。
他眉頭微微抽動,信步走到湖邊。
月華滿滿,湖色粼粼,人如飛仙,笛作碧玉。
果然,坐於湖邊石上的,正是那白衣的女子,仰天橫笛,似與明月作答。
陸聆濤有點發痴。
行走江湖多年,他不是沒見過美景,不是沒有美人投懷送抱。
而此刻哀婉,竟動人至斯!
他靜靜立於掛滿了冰凌的樹下,隨著笛聲,二十餘年的人生之路,猶如一道潛河流過心底:
年幼戰亂中失怙,幸得師傅相救;師傅看似熱心實則無情,他靠自身勤奮嶄露頭角;師兄弟間有情義也有忌恨;更多的機會出現,可前路驚險未知福禍……
她的笛音似有魔力,令他深深沉溺。
這些年來,他從未像今晚這般,將深藏起來的情緒肆意放縱。
然而,半晌過後,“錚!錚錚!”
突如其來的琴聲隔湖響起,似在向笛音打招呼。
這可惡的琴聲,為什麼要破壞他聽她的笛!
陸聆濤狠狠扭頭張望,想找出彈琴之人:湖面空曠,遠遠似有人影,卻又看不真切。
他心內生刺,而青二十七卻吹笛相應,向對方表示了歡迎。
古琴鳴奏,重複了青二十七適才吹奏之曲的最後兩個小節,那是請她繼續,他願為輔、與伊人相和之意。
笛音嗚嗚、稍事謙讓後,又再揚起。
這一次她的吹奏與剛才截然不同,一改纏綿悱惻為清麗雅緻,如雨後初晴,如山中幽蘭。
好聽依舊,分明已將真實的內心藏起。
不知怎的,陸聆濤聽在耳中竟有微喜。
笛音悠悠,一時於高處盤旋,一時又於低處溯回,可謂遊刃有餘。
而琴聲先只是適時和鳴,突地找到一個空當,直直地切了進去,剎時間反客為主。
笛音漸弱而琴聲漸起,陸聆濤的情緒亦是一變,但覺那琴聲有些不容分說的霸道,卻又帶了三分雍容,三分的無奈;令聽者不由得為之嘆息。
再聽下去,琴聲極盛極高,似乎要強強把笛音蓋過。
笛音雖則極低極細,若有若無,可每個音節都清晰可聞,堅忍不棄。
很明顯,笛音與琴聲從最早客氣的試探、中段的合奏,化作了最後的相鬥。
一切的一切,都是由琴聲挑起;而笛音隨勢而行,卻也不落於人後。
但,就在笛音漸漸向琴聲反攻之時,有長吟之聲越湖而來,加入了這場樂音的相鬥。
那是一道溫潤清貴的男人聲音,吟的是:“秋陰時晴漸向暝,變一庭淒冷。佇聽寒聲,雲深無雁影。”
這首詞很有名,陸聆濤聽過,是周邦彥的《關河令》。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又一首描寫孤獨的文人酸作。
他曾與龍小鳳說笑,說到文人多無病呻吟,不是喝花酒就是羈旅愁,要麼就著怨婦說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