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之前,沈鳳鳴同秋葵去邵府看了看依依。邵宣也“喜得貴子”,這兩日正可謂賓客盈門,邵夫人當然只能整日介躺在床上,妝得像個月子裡的產婦。雖說邵宣也在官場沒幾個要好朋友,但畢竟是距離天子頗近的要職,這內城風雲混沌之際,人人看不清方向,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輕易不將誰放在眼裡。張庭沒能上位,邵宣也雖然沒有任何變化,卻莫名就變得受歡迎起來,但凡有個點頭之交都帶著家眷上門賀喜,官階高的不親至總也要派親信送禮示好,依邵夫人私下裡說法,小重逢出生才三日,已經給了這邵府從沒遇過的排場。
依依躲在廂房之中,拉了秋葵的手說了許久的話,外面客人走了兩三撥,邵家大姑娘來催促,說再不出去又來新客人了,才不得不道別了。
風慶愷、賀攖已經提早啟程回嶽州,大概——確實沒人願意同燕爾新婚的夫婦一道上路。夏君黎送走沈鳳鳴與秋葵——這已是幾日間第二次在城外送別,他心中不免還是有些唏噓別意,但很快還是振作了些,將刺刺同一衡安頓回內城裡,便返去了城外的黑竹總舵——厚土之堂。
厚土堂的機關大陣“無窮”還未最後合攏並弦,一直等著他校準了全部方位後才可再次動手,他知此事頗為複雜費時,此前拖得甚久,不可再等,是以第一件事先著手於此。他提早知會了歐陽信,讓他帶幾人花了大半日檢查記錄了下鏽蝕的部分——既未完工,自然有因不曾封口澆築受雨水潮侵的關節鎖釦,或是外露磨損之物件。他自己則重新繪了個總樞佈置的粗略圖,亦交給歐陽信,以作他估量排整人手之用,如此,待過些日子得空逐步作出精細圖繪,便可動工了。
完成這些後,他在次日一早動身回城。今日——他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立夏方至,天日愈暖,這時辰的臨安已是熙鬧非凡。沿街的鋪子盡數早早開門,每間茶莊食肆都有人在門口招徠生意,往裡一看說書唱戲的都已勃勃開腔,有些臺下甚至都已坐滿了。夏君黎沒有理會那些殷勤攬客的招呼,轉入下一條街。這一條街同樣熱鬧,只是沒有那不絕的吆喝歡呼之聲,一列連排過去是糟姜鋪、蜜餞鋪、甜水鋪、藥鋪、香粉鋪、繡莊——然後是一株樟樹——樟樹再過去,才是夏君黎要去的地方。
夏君黎此前就知道這裡有一家兵刃鋪子,只是並未進去過。他繞過樟樹,只見這鋪子比起適才那一排門面顯是更大些,一目可見裡頭一面擺設了不少兵器,而另一面竟與隔壁打鐵鋪子連通,想來是一個東家,至少是聯手生意。比起別家,兵刃鋪子的客人沒那麼常見,夥計正自勤快地在架子邊擦拭,倒是個主家模樣的見有人走進,從裡頭迎了出來。
“這位俠士想……”那主家口中才來得及說出幾個字,忽然便瞪著他戛住了。夏君黎也不無意外。這迎出來的主家看著是個魁梧明快的少年——不是別人,恰是那位曾照過一面的衛家二公子衛楓。
那照過的一面可不大友睦——衛楓突然發難卻被夏君黎的護身之息傷了神識,雖後來各回各家,互不追究,彼此卻也絕不是留的好印象。
衛楓不無謹慎地盯住夏君黎,猜測他今日此來的目的,一時忘了該把話說下去。雖然面前的夏君黎看起來和那晚沒有一點相似,彷彿沒有一絲危險,可衛楓領教過他能如何瞬時單以殺意就令人窒息,他不敢抱有一絲輕信與幻想。
夏君黎先開口:“這鋪子是你的?”他確實沒想到,不過現在想來也確實再合理不過——沈鳳鳴和夏錚都同他提到過衛家兄妹,那晚動手的衛家老二衛楓年紀輕輕,已接手了“無雙衛”好幾樣生意,兵器鋪子,正是衛家的老行當。臨安東片生意盡為孫家把持,但此處尚不算城東,這等有頭有面的店鋪,當然大有可能正是衛家的產業。
衛楓聽他這般問,不似特為來找碴尋仇,心下稍許放平。“是啊,”他的語氣可聽不出一絲緊張害怕,“替家裡看著。”一頓,“君黎公子——今日來是想打兵刃?”
“嗯,要兩柄長劍,若有現成的最好,省得等了。”夏君黎向此地擺出的十數件看去,但那似乎都是些奇兵怪刃,反沒有普通的刀劍,大概與這衛楓偶發奇想的性子有關——他想起沈鳳鳴也說過,上回見這衛楓的兵刃竟是把墨色鐵尺。
“現成的劍我裡頭是有不少,不過——都是極普通的貨色,平日裡供給各家各門讓那些初習武藝的弟子耍練用的,恐怕君黎公子看不上眼。”
“要普通的便好。”夏君黎卻道,“只是我要兩柄,要一樣的形狀、長短、薄厚,最好是一爐出來的,用料和火候也相似。”
衛楓“咦”了一聲,不知他要做什麼用。他不免瞥了一眼他的手——夏君黎今日是攜了個包裹在手裡,看那樣子好像正是裝有別的兵刃,想來這兩柄劍他卻不是準備自用的,或許是想試刃?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真拿最普通的長劍出來多少有點看不起夏君黎了。“我給你去找找。”他說著,顧自鑽到後頭去了。
店夥計此時正擦到那幾件奇兵怪刃,夏君黎便站在一旁看。這裡頭看起來最猙獰的是把鉤子,鉤身並不很彎,只是微微斜過,但最頂端那一小段陡然倒轉的尖刺彎挑,卻著實讓人看著就覺得疼。這東西看起來像是習慣了拿刀的人稍許改造了用的。夏君黎剛這般想,衛楓已經出來了。兵刃鋪子裡找兩柄稍好一些的劍還是不難——他沒好意思拿最低劣普通的那種,交給夏君黎的兩把雖然仍稱不上名劍良器,總也稍微耐用些。
“實在是——能找到一模一樣的,就只有這種了。真要再好的劍,大多是孤品,沒有成雙成對的。你看看合宜不,合宜的話,我再給你拿兩個劍鞘?”
夏君黎提起兩劍看了一看,並無不妥,原本想說,不用劍鞘了,可轉念拿著兩柄無鞘利兵在街上行走未免不大像樣,便道:“好,多謝。”
衛楓又返去給他拿了兩個鞘。夏君黎便問計銀錢,衛楓揮揮手:“不要了,就當交個朋友。”
他這話說得可是坦坦蕩蕩,堂堂正正,其實心內卻實在發虛。和夏君黎這樣的人“交個朋友”——這哪是用兩柄破劍就能交得下來的,敢說出口實在已算是莫大的勇氣。夏君黎微微一怔,隨即笑道:“你開門做生意,隨隨便便的就不要錢,怎麼做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