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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秋葵講起建康之行的時候,獨自留于禁城府邸的夏琰,已經睜著眼睛沉默地望著床頂很久了。
府裡今日很安靜——昨日那些吵鬧的聲音都沒了,充滿著神識的嗡嗡聲忽然變成了空白,讓他幻覺自己又進入了一場夢。
他還記得,去年初秋的時候,他就曾在那種嗡嗡聲裡醒來,看見空氣裡盡是煞白的唁。今時與往時,沒有什麼不同。他的師父還是為了他死了,與他的義父一樣,而他,也還是這樣從昏迷中甦醒,聽見從隔壁的靈堂傳來聲音。原來這一年多的時光不過是虛度。他以為自己已經很用功,卻一點也沒有變得更強大,反而,又揹負了多一個人的性命。
屋子裡只有一個小廝。“君黎公子……”他聽見那小廝囁囁嚅嚅的,反反覆覆的,聲音那麼低,好像在自語,“你怎麼不說話……”
他能夠說什麼呢?說什麼也無法改變那些他想改變的事。
昏睡中發生的事,他其實很清楚。在那個黑暗裡,“逐雪”不分鉅細地將身周發生的一切送進他的神識,他只是太累,累得不想醒來應對。他覺得也許這個身體就這樣永遠沉入深淵才最好。可這樣躺了三日,身體終沒有如他所願——終迫得他要睜開這雙眼。他在醒來的兩日一分也沒有去想那日發生的事,好像,這樣他就與還沒有醒時一樣。秋葵在今早離開前來看他,“我知道你還沒有緩過來。”她說,“但我必須要走了——我要去送送他。你不用著急。只要你平安無事,其他的都不要緊。”他那時並沒有睡,可依舊只是看著她,沒有說話。他不想去送朱雀。他不想承認這樣的離別。他不想再面對一次。但潛心終是甦醒了,甦醒地知道,靠著朱雀之死活下來的自己,有必須回到這世間的理由。
“人……都走了嗎?”他側過頭去,問那個小廝。小廝好像嚇了一驚,幾乎跳起:“君……君黎公子……”
他才敢細看,這個他陪了好幾日的夏君黎,面容乾燥而蒼白,眼窩微微凹陷下去,以至於目色彷彿都比以往深了許多。“是,”他連忙回答,“都,秋姑娘他們都走了,去屏風山雙澗,給……給朱大人辦……”
“你也應該走。”夏琰乾澀地說。
“我……留下來照看公子的。”小廝見他似乎要起身的意思,連忙取來外衣給他披。夏琰籠了籠衣,便要下床,小廝不由道:“公子需要什麼,吩咐小的就好了,你身上……”
夏琰只輕聲道:“我去師父書房看看。”
他的聲音浮淡,有點虛弱,但傷勢於他顯然並沒有多大阻礙。府裡還留著幾個閒人,遠遠見著夏琰從屋裡出來,驚訝多過其他,見他是往朱雀書房去,也不敢便近前來。小廝陪他到了書房外面,小聲道:“我就在這,公子有事叫我就好。”
自來朱雀的書房是鮮有人敢進的——從夏琰初來這府邸時就是如此。如今就算是他死了,這府裡的規矩好像還是沒變,外面的廳堂、庭院都變了許多,到處留著喪事與來客的痕跡,唯有這個書房,還沒來得及揭去了它“禁地”的標籤。
“沒關係,你跟我進來就是。”夏琰卻道。
小廝便跟進去。朱雀沒了,這府邸如果將來還能存在,大約總是要聽他的,他說能進,那便能進。但他終是沒敢走深,就在門邊不遠站著了。
夏琰已經走到朱雀的書案旁。案上很乾淨,除了——一點點無人擦拭的輕灰。和走時一個樣啊。他想。那時候怎麼沒想到——他其實是什麼都準備好了呢?
他坐到案前,屏息開啟右手邊那隻熟悉的木屜。朱雀曾渾不在意地說,我都放在書房,你自己去看就是。他在這裡讀過了流雲和移情和不勝,此際留在這個熟悉的地方的,果真,只剩那最末的一卷,“離別”。
他翻開它,看見朱雀在這第十訣的卷首留了兩句引:
離落凡中多少夢,
別去人間一場空。
他原本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地醒著。他始終沒有哭,彷彿丟失了所有的感知;行走或是言語,彷彿都找不到情緒與寄調。可是——可是那些屏息凝忍的終究都回來了。“別去人間一場空”——他坐在他的案前,讀到這一句,彷彿——彷彿被什麼擊中,只一瞬間,忽就已大淚滂沱。他曾多少次向朱雀求這一訣而不可得。他記得他總說,沒到時候。他不想在這種時候讀到“離別”,可他終於只能在這種時候,才讀到了“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