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差一點要不敢相信。在適才百無聊賴的等待之中,刺刺竟是將自己的名字,與他的刻在了一起。無怪乎她會失望於明天吳天童竟然不來了——她小女孩心性,多半是期待著吳天童將她也編入他的故事之中吧?否則,後來的人見了,又該如何來解讀這第三行字?
刺刺的劍不是寶器,入石不易,字跡有些深淺不一,也談不上很好看。可君黎這一瞬時的心裡,竟忽有種說不出的溫暖,遠遠越過了好笑。他回進堂裡,擺好燈火,不自覺地輕悄走上樓梯——他在她的門口停住,低低開口:“睡著了嗎?”
屋裡的刺刺輕輕“唔”了一聲。“怎麼了?”似乎已是夢中。
君黎忽然發現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上來。明明知道她已很累,明明說了一切都明天再講——哪怕這個片刻他心裡有那麼點突如其來的動情,也實在已不是個好時候。“沒……”他想說句沒什麼,可門已經開了。刺刺惺忪了雙眼,有點懵然地看著他。
這一雙眼睛突然將他心裡那點兒輕火點燃了。他想起在梅州城那個鮮豔的落陽下,他在那道閃閃發亮的水邊凝望著她的眼睛,也曾有過一絲同樣的心火。那一瞬間抑壓住他、讓他退縮著放開了她的是對單疾泉那一封信的敬畏還是他自己的猶豫,都已經不重要了。那兩者現在都不存在了。
他向她走了一步。
刺刺於半夢半醒中愣了一愣神,君黎已經俯過來吻她。他的唇上帶著種井水的涼潤,可氣息卻是溫暖的,彷彿在她心頭酥酥地一擊,一霎時就驅散了她全部睡意。她想起了那個在徽州初見時的他,那麼溫潤的神氣——又怎麼想象得到,那麼久以後會有一天,這樣的溫潤就能如此真實地揉過自己的雙唇。
她沒有推拒。她卻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唇舌來回應於他。一絲女孩兒的羞怯還是讓她一顆心咚咚跳著,在這樣心神俱醉的時刻又過度清醒著,慌張而侷促地左顧右盼著。她瞥見他們的影子被屋裡的明珠、樓下的昏燈各自用不同的色澤勾映著,曲曲折折、模模糊糊地投在了扶欄與屋頂——她想偷看看君黎的表情,只是太近的距離讓她什麼也看不見。
這樣的緊張自然被君黎覺到了。他抬起頭來。刺刺的唇**卻僵硬,面色通紅,一雙眼睛一霎也不霎地盯著他瞧,好像一隻受了驚的小動物。
這不是他原以為刺刺會有的反應。
正要蔓延的心火彷彿被潑滅了少許。“……我嚇到你了?”他冷靜下來,低低問她。
他看見刺刺用力搖了搖頭,好像要否認,可眼神卻出賣了她心中的不安。他覺得,這樣的否認,大概是刺刺出於善意的遮掩。
“是我不好……”他生出些愧疚,將她抱了一抱,想要解釋卻又解釋不出,只能又重複了一遍,“是我不好……”
“君黎哥……”刺刺好像也想解釋些什麼,卻終究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來。到最後,也不過是沉默了半晌,低低道,“那……若沒別的事……我去睡了。”
君黎看著她將門閉起,竟又如最初面對她時那般怔怔而訥訥不知所為。外面傳來一連串嗒嗒之聲,彷彿是風抖落了高處的殘雨,敲在瓦簷聽來有如看客的嘲笑。
他慢慢走下樓來,心裡有那麼兩分自悔。明知這個今天剛剛不得不離開青龍谷的她,心情定還在谷底——她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才歇下睡了——自己卻怎麼竟偏在這個時候束不住了這心緒,定要擾她?原是想與她更為親近,現在是不是反生出了隔閡來?原該是於兩人極為值得期待的溫軟甜蜜之事,現在是不是已只剩了毫不愉快的記憶,無可彌補了?
君黎啊君黎。他暗自道。你只想著不必再圈囿於單疾泉的什麼約束,只想著已然昭告了世人對她的心意,卻忘了——她現在又是什麼樣的心情?你才不過給了她一句話——卻還沒有給她任何世俗之名——你自己連個世俗之姓還未曾取回,應承的那些事一件都還沒做,又如何就敢憑著一己熱望向她索取些什麼?……
混亂亂情緒不知多久才漸漸平息下去。他沒有躺下,和衣於榻上打坐休憩,未幾天色已蒙。
可是這個濛濛的天色卻持續了很久,像是天永遠也無法大亮般——外面不知何時又再度下起了雨來,淅瀝瀝不斷,全不似個爽快的秋天該有的樣子。
心情越發難以回暖,失落之感便如這雨意涼涼的浸繞不去。唯一的好訊息只有——昨晚為拓跋夫人療傷幾乎耗盡的青龍心法之力,此時竟發現又恢復了一成有餘。這倒是個意外之喜,也即是說,那以“化”、“續”之訣納入丹田的灼熱之力,已屬他自身之力,並非只能用於一時而已。
他卻也沒心思對付此事。雨雖不肯停,他還是起身先收拾兩人的行裝。此行著實狼狽,衣衫件件有損,還完好無缺的就剩了一件灰藍色道袍,回程只能繼續做道士了。他換好了內外衣衫,將幾件新得之物放入——程方愈的家書、黑竹形的扳指——整理時才見行李之中還留有一封韓姑娘欲待為他向拓跋孤求情的書信,可回想昨日之勢,哪裡又有用上的機會?
磨磨蹭蹭將諸事都準備停當,樓上的刺刺卻並無動靜。他心中忐忑,猶豫半晌還是上樓探看,隔窗一瞧,才見刺刺依舊睡得酣然。
才省悟到,昨夜歇下的辰光,距現在其實才不過兩個對時——原是自己太早了。心情忽莫名好了那麼一點——刺刺還是那個什麼都不會掛在心上太久的刺刺,大概也只有自己,才會心心念念著那麼多瑣事,睡不著覺。
他扶欄向下走,暗暗想著回去的途中要多與她親近說話,不叫她想起任何不快來,早些將昨晚的事抹過。正想得專心,神識之中突然一股凜然涼意泛起,他心頭一驚,殺意急湧——就在這小樓屋頂之上——離刺刺那麼近的地方——竟好像有什麼陌生的氣息正在暗中窺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