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便只有先去中庭,問過錢老。錢老見凌厲眉頭深鎖,苦笑道:“公子也發現了吧。按說世上之毒,只要內功深厚,終有辦法祛出體外,哪怕不能盡去,也能減緩幾分。可小沈所中這毒,性情既烈,又粘附於他體內,如今不死不活,束手無策,只能聽天由命,也不知哪一天他便要捱不下去……”
“這是蠱毒。”凌厲道,“以我所知想來,蠱毒有生,就算蠱蟲已去,也喜與生物相合,所以不同於一般毒物。”
“公子似乎對此毒有些瞭解,是知道他中毒的緣由?”
凌厲點點頭,將此毒始末與他說了,錢老便道:“那‘三支之會’的事情,我也聽幾個小子講了,看來下毒手的應當便是幻生界之人。不過照公子說來,最初被下手的卻是那一位姓秋的姑娘,這會否本就是誤傷?畢竟,就算小沈將雲夢教主的位子給了秋姑娘,他們教中所信奉之‘聖血’未傳、諸多武學也未傳,真正的教主仍是他。唉……小沈當真萬萬不該舍了自己性命反去救那一位姑娘,如此豈不是遂了那些人的意了?”
凌厲不欲在此評價此事,只道:“你方才說他醒過,又說此事說來話長,怎麼講?”
“是這樣,”錢老解釋道,“幾個小子來的時候說,小沈一路之上,身上是時冷時熱,大多時候便似現在這般昏迷不動,可有一件奇事,便是每日亥時一過都會醒一會兒,而且神智清楚,甚至面上身上黑色都會褪去一點。我初時是不信的,可今日亥時,小沈還真的醒了。”
“有這種事?”
“我也覺此事匪夷所思,難以常理解釋。方才他醒了,我便與他說了幾句話,想問些端倪。我問他是誰下的毒手,中的是什麼毒,他都只說,‘反正解不了了,也不必問了’。我便說,你每晚都在這個時候醒來,而且此時毒性都會減退,又是怎麼回事,他就打個哈哈與我說,‘我也不知道,頭一日我就以為我要死了,竟能活了五日都死不去,不過想來也不會再有五日了’。他這般一說,那三個小子哭個不停,我實也多問不下去。據他們說來,前兩日他們也問過,小沈看上去好像是知道下手之人是誰,可便是不肯多言。”
“不管是什麼原因——若他每晚都能醒來,而且有那麼片刻毒性減弱,那麼——總也比醒不來的好。”君黎忍不住道,“或許與他身負雲夢教‘聖血’有關,總之,只要他不死,天下之大總有奇人,我們總有一天能找到辦法,將毒解去。”
錢老搖搖頭,“只怕真的如他所說,時日無多了。”
“為何這麼說?”
“據說,頭一日他清醒的時間要長得多,後來每天便愈來愈短,到得方才——已不過兩刻鐘。就算他能多活這幾日真是虧了那‘聖血’,只怕其效也已日微。”
“沒錯。”身後一個少年啞著聲音,正是從屋裡出來的阿角。“沈大哥頭一日醒了有一個多時辰,臉上的黑氣也退去了,而且言語如常,我們都以為他好了,我們那時……我們那時有多高興啊,說等沈大哥休息一晚上,恢復了力氣,天亮就能折返一起回去臨安,不用來淮陽了!那時……那時怎麼知道他一個多時辰之後又會倒下,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只想著來路方長,先多加休息才是,誰知道……誰知道……”
他眼眶漸溼,竟哽咽起來。這世上最最傷心之事,大概也莫過於得而復失。於絕望之中忽然狂喜之喜,和於狂喜之中忽又墜入絕望之悲,只在短短一個多時辰之中,又如何不令他們心絃如斷,尤其是眼睜睜看那黑色重新一點一點爬上沈鳳鳴頸上與頰上,什麼樣呼號吶喊都無濟於事,又有幾個人能承受如此巨大的絕望?
君黎只聽得心中既寒且痛,勉強道:“那麼後來幾日呢?”
“後來……”阿角垂著頭道,“都是和頭一次差不多時候,也是亥時的樣子,也是那樣……臉上的、身上的黑色一下子退去好多,只不過……精神卻好像一日比一日差些。第二天的時候,我們還在趕路,也不知他會再醒,我們……也都嚇了一跳。沈大哥他……他又能與我們說話了,可我們那日已經高興不起來!果然,過不到半個時辰,沈大哥就……就又不行了。後來每一日他醒來,我們都怕得很,一眨眼一呼吸,都怕那黑色又要蔓了上來,比他昏迷不醒的時候還要怕,看著他的樣子,便想哭得很。”
“上午我還找過老宋。”錢老想起一事,向凌厲道,“可是老宋看了半天,也連稱沒見過,毫無辦法。”
“老宋都沒見過?”凌厲皺眉,“我原還想去找他一趟。”
錢老嘆道,“我早便找過了。這樣的情形,我又怎能不找他?他說回去再查查家裡典籍,看會不會有所發現,我只叫他有了任何發現都來,眼下看來——暫時是沒有了。”
宋家是黑竹會的執錄世家,家中藏書納典,堪稱黑竹會的“籍庫”。凌厲素信其當家人宋曉博古通今,此毒縱奇,終也能自記載中有所發現,卻不料他似也是束手,當下裡眉頭愈發蹙了起來。
婁千杉一顆心漸漸沉落。以錢老所言,沈鳳鳴明日還會不會再醒,亦所未知——每一晚都可能是最後一晚,每一句話都可能是最後一句,而自己不知是不是已經錯過了他的最後一晚、最後一句?
那錢老說,沈鳳鳴似是知道是誰下的手——他真的知道嗎?在送秋葵一路往東的途中,他明明一句話也未曾提起。那日眾人在船上懷疑摩失,卻沒人懷疑到她,因為她特意躲進了船艙避嫌,況有無意在一起,誰也料不到他們二人相對,會有暇去下蠱。自己一路上照顧秋葵也沒露出半分端倪,他又憑什麼知道呢?